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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沈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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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锋在晨光中划过最后一抹寒光,谢岑收势而立,额角的汗珠顺着清瘦的脸颊滑下。他微微喘息,握着剑柄的手已比昨日稳了许多。
赵苏卿站在三步开外,手中轻剑挽了个剑花,归入鞘中。她目光在谢岑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今日比昨日好些。你的身体记住了。”
谢岑用衣袖抹了把汗,正要开口,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陆百户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的神色,先向赵苏卿抱拳行礼,然后转向谢岑,压低声音道:“谢大人,宫里来人了。”
话音未落,两个身影已出现在月洞门外。当先一人穿着深青色贴里,外罩无袖罩甲,腰佩制式绣春刀,面容瘦削冷峻,约莫三十出头。他身后跟着个年轻些的锦衣卫,手里捧着一个乌木托盘,上面盖着红绸。
谢岑敛着目光,这身打扮,是锦衣卫千户的服色。
那人走到院中,目光先扫过持剑的赵苏卿,落在谢岑身上,随即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韩冲,参见永宁公主殿下。奉皇上密旨,特来向谢岑谢大人传令。”
赵苏卿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谢岑放下剑,上前一步:“韩千户请起。”
韩冲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帛书,双手奉上:“请谢大人接旨。”
谢岑整了整衣衫,跪地接旨。韩冲展开帛书,声音平板无波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原翰林院编修谢岑,忠良之后,蒙冤受屈。朕心不安,着即授谢岑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之职,赐飞鱼服、绣春刀。许便宜行事,直奏御前。望尔秉公持正,勿负朕望。钦此。”
谢岑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锦衣卫千户?
那个令人闻风丧胆、掌管诏狱刑讯、素有“天子鹰犬”之名的锦衣卫?
现在,皇帝要他也成为其中一员?
“谢大人,接旨吧。”韩冲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谢岑缓缓抬起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帛书。明黄的绸缎触手冰凉,上面的字迹墨色浓重,每一笔都像烙铁般烫进他的眼底。
“臣谢岑,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干涩,几乎听不清。
韩冲示意身后的年轻锦衣卫上前。那人揭开托盘上的红绸,露出一套叠放整齐的深青色飞鱼服,一柄带鞘的绣春刀,一块乌木腰牌,以及一方铜印。
“这是千户的官服、佩刀、腰牌和印信。”韩冲道,“皇上口谕,命谢大人即刻更衣,随卑职前往北镇抚司衙门。”
赵苏卿此时才开口,语气平静:“韩千户,谢岑伤势未愈,皇上可有交代?”
韩冲躬身:“回殿下,皇上说了,谢大人伤体未复,不必参与日常缉捕操练。北镇抚司已为谢大人备好单独的值房,一应案卷文书,皆可调阅。”
他顿了顿,看向谢岑,眼神深了些:“皇上还让卑职转告谢大人一句话,刀给你了,怎么用,看你自己。”
谢岑握着圣旨的手,几颤抖了一下。
“我明白了。”谢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请韩千户稍候,容我更衣。”
北镇抚司衙门位于皇城西侧,与刑部、大理寺相距不远,却自成一体。高墙深院,门禁森严,门前两只石狮面目狰狞,檐下悬着的灯笼即便是白日也透着森森寒意。
谢岑换上了那身深青色飞鱼服。锦缎料子质地坚韧,胸背处用金银线绣着飞鱼纹样,在光线下隐隐流动。腰间束着革带,左侧悬挂绣春刀,右侧是乌木腰牌。铜印收在怀中。
这身衣服出奇地合身,仿佛量身定做。可穿在身上,却重如千钧。
韩冲在前引路,穿过三道门禁,踏入北镇抚司内部。院落深深,建筑多为青砖灰瓦,格局方正冷硬。偶尔有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匆匆走过,见到韩冲和谢岑,目光扫过谢岑陌生而年轻的面容,眼中掠过探究,却无人出声询问,只默默行礼让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味,陈年墨卷的霉味、血腥气、药材味、还有淡淡的、洗刷不净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这里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谢岑的胃部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这里,是他曾经的地狱。
而现在,他穿着这身皮,成了这里的一员。
“谢千户的值房在这边。”韩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们拐进一条僻静的廊道,尽头是一间独立的屋子,门楣上没有挂牌匾。推门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个书架,一个卷宗柜,靠墙还有一张窄榻。桌上已摆好了文房四宝,并几盏油灯。窗户开着,能看见外面一角灰蒙蒙的天空。
“这是专为谢千户准备的。”韩冲道,“案卷文书,稍后会有人送来。谢千户可在此阅卷、问话、录供,不受打扰。”
他顿了顿,补充道:“谢千户要审的第一个人,已经带到了。”
谢岑心头一跳:“谁?”
“户部清吏司主事,沈晦。”
谢岑两眼闪出了惊疑的光。
韩冲脸上没什么表情:“昨日朱雀大街冲突后,沈主事被暂押至此。按例,当街殴打勋戚,该交刑部或都察院审理。但皇上特旨,将此案交由北镇抚司先行讯问。皇上的意思,是让谢千户来审。”
谢岑沉默片刻,缓缓走到桌后坐下。椅子是硬木的,没有铺垫,坐着并不舒服。
“带他进来。”
沈晦被带进来时,依然穿着那身青色官袍,脸上的擦伤结了薄痂。他手上没有镣铐,只由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跟着。
进得屋来,沈晦的目光先落在桌后的谢岑身上。
“沈主事,请坐。”谢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沈晦没有坐,挺直腰背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直视谢岑:“敢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谢岑。”
昌平侯谢元之子,那个在朝堂上掀起惊涛骇浪谢岑?
无数疑问在沈晦脑中翻腾,但他很快压下惊愕,面色恢复平静,拱手行礼:“原来是谢千户。下官失礼。”
“坐。”谢岑再次道,语气依旧平淡。
沈晦这次没有再坚持,在谢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同样硬冷,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姿态不卑不亢。
韩冲使了个眼色,与两名锦衣卫退到门外,将门虚掩。屋内只剩下谢岑、沈晦。
谢岑没有立刻开口。他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那是沈晦的履历和昨日事件的初步记录,慢慢翻阅。
屋内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油灯的光晕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沈晦也在观察谢岑。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瘦,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心底。沈晦眼尖地注意到,那双手的指尖有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的伤疤。
那是刑讯留下的痕迹。
沈晦心头一凛。他听说过谢岑在诏狱的遭遇,如今亲眼见到,才知传闻非虚。可这样一个受尽酷刑、九死一生的人,为何会穿上这身飞鱼服?是屈服了,还是......
“沈主事,昭武七年进士,二甲第十九名。”谢岑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沈昀曾任国子监司业,父亲沈恪现任杭州府同知。你十九岁中举,二十二岁登科,同年授户部主事,至今已三年。”
他抬起眼,看向沈晦:“履历清白,家世清贵,仕途平顺。按常理,你这样的出身和前程,最该明哲保身,爱惜羽毛。为何昨日要当街强出头,殴打寿宁侯?”
沈晦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谢千户既已看过记录,当知昨日之事,是寿宁侯纵马伤人,草菅人命在先。下官恰逢其会,若不出面制止,那老者必死无疑。下官身为朝廷命官,见此不平,据理力争,何错之有?”
谢岑微微挑眉,“沈主事,据理力争可以上奏弹劾,可以诉诸有司。当街揪出侯爷,挥拳相向,这叫据理力争?”
沈晦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回大人,下官知道。但当时情势,侯爷车驾伤人后欲扬长而去,伤者奄奄一息,稚女哀哭于旁。五城兵马司畏缩不前。若不下重手阻拦,人证散去,此事必被压下。下官此举虽鲁莽,却不得不为。下官身为朝廷命官,身着这身官袍,若因畏惧权贵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默许此等暴行,则愧对朝廷俸禄,愧对读过的圣贤书!后果固然可怕,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当为之。此乃为官之本分,亦是做人之底线。”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堂内仿佛都为之一肃。
谢岑看着他,心中波澜微起。这番话,他信沈晦是出自真心。那种骨子里的刚正和书生意气,是伪装不出来的。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更让人警惕。这样的人,最容易被人利用,成为刺向对手的、最锋利的“正义之剑”。
“好一个不得不为。”谢岑放下卷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刀,“沈主事,你当真以为,本官会信你这套说辞?”
沈晦脸上平静如水:“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街坊百姓皆可作证。”
“百姓作证,只能证明寿宁侯撞人、你打人。”谢岑的声音冷了下来,“但证明不了,你打这一拳,仅仅是为了路见不平。”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问道:“沈主事,你与寿宁侯,可有私怨?”
沈晦眼神微闪,随即坚定摇头:“下官与寿宁侯素无往来,何来私怨?”
“那么,”谢岑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你与李太后,或者李家,可有渊源?”
此言一出,沈晦脸色终于变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