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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潜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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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晦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石板,鲜血混着尘土,黏腻地糊在眉骨。耳中是家奴们毫不掩饰的嗤笑和围观百姓愈发嘈杂的议论。侯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依旧紧闭,只侧边一道供仆役出入的窄门开了半扇,透出里面幽深的庭院和家奴脸上猫戏老鼠般的嘲弄。
“侯爷有令,沈主事既知罪,便从侧门进来,于偏厅候着。” 豪奴头领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从侧门进。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将他沈晦视同贱役。
沈晦身体绷紧了一瞬。谢岑需要时间,需要混乱,需要李茂现身,或者至少让这侯府大部分的看门狗都被吸引到前头来。仅仅是下跪磕头,还不够。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窜起。
他猛地抬起头,额上伤口崩裂,鲜血划过眼角,衬得那张清俊的脸庞竟有几分狰狞。他没有立刻起身,目光如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到极致的颤音:
“罪官沈晦,今日负荆请罪,是自知昨日冲撞侯爷车驾,大错特成!然沈晦纵有千般不是,仍是朝廷钦点,陛下亲授的六品命官,身着官袍,头顶官帽!”
他字字铿锵,在侯府门前回荡:
“侯爷尊贵,乃国之勋戚,太后至亲,更应为天下表率!沈晦有罪,侯爷可训斥,可弹劾,可交有司依律论处!沈晦绝无怨言,甘心领受!”
话锋在此一转,声调激越,近乎质问:
“可侯爷为何要闭门不见,又为何要辱我以侧门?难道在侯爷眼中,朝廷法度、官员体统,竟不如侯府门第高低,门户正偏之分吗?侯爷今日若执意要沈晦从此门入,敢问侯爷,是将这身朝廷赐下的官袍视若无物,还是将我大宁朝遴选士子、委以职分的规制,踩在了脚下?!”
此言一出,满场俱静!
守门的豪奴们脸色大变,他们再嚣张,也知藐视朝廷四个字的分量。那头领又惊又怒,厉喝道:“沈晦!你休要胡言乱语,攀诬侯爷!”
“胡言乱语?”沈晦惨然一笑,竟挣扎着站起了身,尽管身形因久跪和激动而微微摇晃。他不再看那些豪奴,而是转向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拱手环揖,声音悲怆:
“诸位街坊父老!昨日之事,诸位有目共睹!寿宁侯车驾伤人在先,沈某激于义愤,阻拦在后,固然有错,沈某认了!今日沈某舍了脸面,在此长跪叩首,只求侯爷一个宽恕,一个公道。不是为沈某自己,是为了那无辜重伤、如今生死不明的老者,是为了那不知所踪、恐遭不测的孤弱女孩!”
他眼中泪光混着血光,伸手指向侯府紧闭的大门:
“可侯爷呢?侯爷避而不见,以侧门辱我!沈晦人微言轻,此身此名,皆不足惜!可沈晦要问一句:这煌煌侯府之内,青天白日之下,可还容得下公道二字?可还记挂着那因侯爷车驾而奄奄一息的性命?!”
“侯爷!”他猛地转回身,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巍峨门楼嘶声喊道,声音穿透门墙,要直抵内院,“您若心中无愧,何必紧闭大门?您若行事坦荡,何惧与沈晦当面对质?您今日若不出来,给天下人一个说法,沈晦便跪死在这门前!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就是勋戚之家的待人之道,这就是太后母族、保国公府的门风!”
疯了!彻底疯了!
豪奴头领头皮发麻,再不敢任由沈晦说下去。这小子哪里是来请罪,分明是来拼命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专往侯爷和侯府最疼的地方捅!他急得朝手下连连使眼色:“快!快把他弄进来!堵住他的嘴!”
几个豪奴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要去抓沈晦的胳膊,捂他的嘴。
沈晦岂会就范?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声音更加高亢尖锐,几乎破音:“怎么?侯爷不敢见人,便要动武了吗?要当街羁押朝廷命官了吗?诸位乡亲请看!这便是寿宁侯府的做派!沈晦今日若横尸于此,便是侯府杀人灭口!”
“侯爷!”沈晦忽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充满了悲愤,足以让半条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下官诚心请罪,只求侯爷一见!昨日之事,是下官狂妄,冲撞了侯爷,您要打要罚,下官绝无怨言!可那对祖孙何辜?老丈已因侯爷车驾重伤濒死,其孙女年幼失怙,恳请侯爷高抬贵手,莫要再迁怒于那可怜的孩子!上天有好生之德,侯爷,您也是皇室贵胄,就当积一份阴德,放过那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吧!下官愿以此残躯,替她受过!”
他声音带着哭腔,句句诛心。
围观的百姓先是愕然,随即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作响,看向侯府大门的眼神都变了。侯府豪奴们脸色大变,为首的头领厉声喝道:“沈晦!你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孙女?再敢污蔑侯爷,小心你的狗命!”
“下官不敢污蔑!”沈晦豁出去了,抬起头,满脸血泪混合,形象凄惨,声音却更加清晰,“下官只求侯爷怜悯!那孩子才十三岁啊!侯爷若要泄愤,尽管冲着下官来!将她放了吧!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侯爷您您于心何安?朝廷法度何在啊?!”
“混账东西!给我拿下他!”豪奴头领又惊又怒,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更不堪的话来,挥手就要让护卫上前拿人。
拉扯推搡间,沈晦的官袍被扯得破烂,脸上也添了新伤,但他眼神亮得骇人,那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竟让几个豪奴一时有些束手。
沈晦却猛地挣扎起来,嘶声喊道:“侯爷不肯见下官,是要逼死下官吗?好!下官今日就以死明志,只求换那孩子一条生路!”说着,竟作势要向旁边的石狮撞去!
这一下,场面彻底乱了。豪奴们慌忙扑上去阻拦拉扯,正门口顿时乱成一团,几乎所有护卫和家丁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咒骂声、劝阻声、沈晦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沸反盈天。
前门的喧嚣、怒吼、质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彻底炸开了锅。消息像长了翅膀,飞也似地传向侯府深处,也飞向街巷的每一个角落。
围观的百姓彻底被点燃了,议论声、惊呼声、甚至隐隐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许多人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场面混乱至极。
而此刻,侯府高高的后墙外,树影摇曳的僻静角落。
谢岑一身深灰劲装,如同融入了墙壁的阴影。他趴在墙头,借着一株老槐树枝叶的掩护,将前门的喧嚣尽收耳中。沈晦的表演比他预期的还要激烈、还要有效。那一声声凄厉的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侯府前院的焦躁与混乱。他能看到,连后园巡逻的护卫,都有不少被前门的动静吸引,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张望或移动。
就是现在!
他像一只蓄势已久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陆百户安排的两名身手最好的缇骑紧随其后,三人如同鬼魅,迅速隐入侯府后园嶙峋的假山石后。
谢岑快速观察着环境。寿宁侯府规制宏大,亭台楼阁连绵,此刻大部分仆役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前门吸引,后园相对安静,但并非全无戒备。远处仍有零星的护卫在游荡。
“按计划,分头找。”谢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重点关注偏僻院落、柴房、地窖、后罩房杂役处。那女孩刚被掳来不久,很可能被临时关押在不起眼的地方。李茂骄奢淫逸,或许也有私设的刑房或密室。留意有无异样动静或守卫异常森严之处。一炷香后,无论有无发现,都要立刻撤退。若遇阻拦,非不得已,不要动手,以躲避为主。”
“是!”两名缇骑低声应道,身形一闪,分别没入了不同的方向。
谢岑自己则选择了通往侯府内宅更深处的一条僻静小路。他心跳如擂鼓,并非全是紧张,更有一股灼热的愤怒在胸腔里奔涌。父亲蒙冤的战场所闻是尸山血海,是军粮断绝的绝望。而这里,朱门之内,是另一种吃人的深渊,是权贵肆意践踏生命的狞笑。他要找到那个女孩,不止是为了救一条命,更是为了撕开这华丽锦袍下腐烂的一角。
他行动极为谨慎,巧妙地避开偶尔路过的仆妇和护卫。耳朵捕捉着一切细微声响,远处前门的喧嚣是背景音,近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廊下悬挂鸟笼中画眉的啁啾,还有隐约的,从某个方向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抽泣声?
谢岑猛地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夹杂着压抑的恐惧,似乎来自西边一处独立的的小院,院墙比别处更高,院门紧闭,门外却反常地守着两名佩刀的豪奴,豪奴在侧耳听着前门动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这里!他猫着身子潜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