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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聚会的邀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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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聊天框里,周柏发来的聚会信息,像一枚悬浮在屏幕上的、微小而灼热的太阳。
时间、地点、已确定参加的人员名单——文字排列得清晰高效,符合周柏一贯的风格。名单里跳出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每一个都像一把钥匙,试图开启盛思元记忆里某个尘封的抽屉,连带抽出一些泛黄的、属于“过去那个盛思元”的片段:自信的、目标明确的、相信努力必有回报的。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答应,或者拒绝,似乎都不对劲。答应,意味着她要重新穿戴起那身名为“我过得很好”的盔甲,踏入一场需要能量去应对的社交表演;拒绝,则像是主动承认了自己的溃败,将“不正常”的标签牢牢贴在自己身上。
最终,她没有回复。只是关掉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来自外部世界的、带着热度的邀约隔绝开来。
然而,那邀请带来的震动,却在她接下来的日子里留下了余波。
再去Daylight时,她发现自己无法像之前那样彻底地沉入那片寂静了。周柏爽朗的笑容、关于聚会的询问、甚至那声“别总一个人闷着”的叮嘱,总会在她试图放空时,像背景噪音一样隐约回响。她坐在那张熟悉的小桌子旁,翻开书,目光却常常穿透纸页,飘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飘向那个她此刻并未身处、却因一个邀请而变得具体起来的“正常世界”。
秦初似乎察觉到了她比往常更频繁的走神。
一天下午,盛思元又对着面前冷掉的花茶发愣时,秦初端来一小碟新烤的柠檬玛德琳。贝壳状的小蛋糕散发着清新的柠檬皮屑和黄油的暖香。
“尝尝看,”秦初的声音依旧轻柔,“糖减了一点,不会太腻。”
盛思元回过神,道了谢,拿起一个。外壳微脆,内里湿润绵软,柠檬的酸爽恰到好处地平衡了黄油的醇厚。很熟悉的味道,但她今天却吃出一点心不在焉。
“很好吃。”她说,声音有些飘忽。
秦初没有像往常那样点点头就离开。她手里拿着擦杯子的软布,在桌边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盛思元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的手指上。
“如果……”秦初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如果觉得外面太吵,这里,可以一直很安静。”
她没有问“你有什么心事”,也没有说“周柏那天来了”。她只是再次重申了这个空间的属性——一个可供退守的、恒常安静的角落。
盛思元抬起头,撞进秦初那双平静如湖水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担忧,只有一种深切的、近乎本能的理解。秦初理解那种想要躲起来的冲动,理解噪音对脆弱神经的侵袭,理解安静本身有时就是一种救赎。
这种理解,比任何安慰都更直接地抵达了盛思元内心最疲惫的角落。她忽然感到一阵汹涌的、混杂着感激与委屈的情绪。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有个同学聚会。”
秦初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盛思元继续说下去,这些话像自己有了生命,从她紧闭的心口流出来,“好像应该去。大家……都过得很好。工作,升职,结婚,买房。”她列举着那些世俗意义上“正常”的里程碑,每一个词都像一块石头,压在她的舌尖。“我去了,说什么呢?说我被公司开除,现在每天在一家面包店里发呆?”
她说出这些话时,没有想象中的难堪,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在秦初面前,她似乎不需要伪装“过得很好”。这个认知让她既安心,又感到一丝悲哀。
秦初沉默了一会儿。午后的阳光透过龟背竹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聚会,”她慢慢地、斟酌着词句说,“是去看别人的生活,不是去交自己的考卷。”
盛思元怔住。
“如果你觉得,去看看别人的生活,会让你好过一点,或者更难过,”秦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就去。如果觉得,只是噪音,那就不去。”她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向盛思元,“这和你好不好,没有关系。”
这和你好不好,没有关系。
这句话,像一只温柔却有力的手,轻轻卸下了盛思元肩上那副无形的、名为“我应该”的枷锁。去或不去,不再是一个关于自我价值的评判,而仅仅是一个关于当下情绪和能量选择的简单问题。
盛思元感到鼻子微微发酸。她低下头,看着碟子里金黄的玛德琳。
“……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说,“我害怕。”
害怕比较,害怕询问,害怕自己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在熟悉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嗯。”秦初只是应了一声,表示听到了。她没有说别怕,也没有鼓励要勇敢。她接受害怕作为一种合理的存在。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她将手中那块柔软的擦杯布,轻轻放在了盛思元手边的桌角,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
“如果决定去,”她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说“茶凉了可以换”,“回来的时候,店可能打烊了。但侧面的小门,你知道的,不会锁。”
她说完,便转身回到柜台后面,继续她被打断的擦拭工作。仿佛刚才那番对话,只是日常中一段最寻常的插曲。
盛思元坐在原地,良久未动。手边那块柔软的、微湿的棉布,散发着淡淡的洗涤剂清香和一点点水汽。秦初没有给她答案,却给了她一个退路。一个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无论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回来后都能得以容身的、安全的退路。
这个认知,比任何振奋人心的鼓励都更有效地,安抚了她心中那头焦躁不安的困兽。
几天后,当周柏再次发来微信,只简单问了一句“怎么样,来吗?”,盛思元盯着那行字,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块放在桌角的、柔软的擦杯布,和秦初那句“侧面的小门,不会锁”。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敲下:
“好。地址和时间再发我一下。”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没有感到预想中的沉重或恐慌,反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就像决定去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聚会定在周六晚上。那天下午,盛思元照例去了Daylight。秦初什么也没问,只是照常端来温热的苹果茶和一小块她新试做的、夹着杏子果酱的酥饼。盛思元慢慢地吃着,偶尔抬眼看看在柜台后安静忙碌的秦初。店铺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一切如常。
离开时,她走到柜台前结账。秦初将打包好的另一块酥饼递给她。“晚上要是饿了,可以垫垫。”她说着,目光在盛思元脸上停留了一瞬,很轻地点了下头,“路上小心。”
那眼神里没有担忧,没有鼓励,只有一种静默的知晓。知晓她将步入一场或许艰难的旅程,也知晓这里永远有一个安静的归处。
“嗯。”盛思元接过纸袋,也点了点头。
推开门,铜铃声响。傍晚的风吹来,已带了些许凉意。她握紧了手中温热的纸袋,走向地铁站,走向那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正常世界”。
她知道,无论今晚会发生什么,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一扇小门,为她虚掩着。里面,会有面包冷却后依然扎实的香气,和一片不会被任何喧闹打破的寂静。
这让她迈出的每一步,即使依旧沉重,却不再像走向断头台般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