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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固定的坐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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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盛思元的生活,似乎真的围绕着那个街角,建立起了一种新的、脆弱的秩序。
她不再需要计算时间,身体会在下午三点左右自动进入一种准备状态。关掉电脑上永远看不完的招聘信息和写了几行又删掉的文档,换上舒适的外套,步行二十七分钟,推开那扇挂着铜铃的门。流程固定得如同某种自我制定的康复疗程。
小桌子成了她的专属位置。秦初会在她坐下后不久,端来一杯温水,有时是花茶,偶尔是她自己熬的、带着淡淡药香的苹果热橙茶。她们之间的对话依然精简到近乎密码。
“今天有酒渍无花果的乡村面包,口感更酸一点。”
“嗯,试试。”
“外面起风了,窗户帮你关小些?”
“好。”
秦初不再总是退回柜台后。有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她会坐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低头看一本厚重的、似乎是关于谷物或发酵的书,或者安静地擦拭那些已经锃亮的工具。她和盛思元共享着同一片空间的寂静,互不打扰,却奇异地让那份寂静变得醇厚而可呼吸。
盛思元开始带来自己的书,不是工具书,而是小说、诗集,甚至一本关于树木的科普画册。文字依然难以进入她过于警惕的大脑,但触摸纸张,漫无目的地翻阅,本身成了一种放空。她有时会盯着龟背竹叶片上错综复杂的脉络发呆,一盯就是很久,大脑里什么也不想——这对她而言,是一种奢侈的、近乎叛逆的休息。
直到苏蔓和周妍在一个周五的傍晚突然闯入。
“好你个盛思元!打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原来躲在这儿修仙呢!”苏蔓的大嗓门像一颗投入静水中的石子,瞬间炸开一片欢快的涟漪。她手里提着相机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结束拍摄。
周妍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几本新书,对盛思元露出无奈又了然的微笑:“我们去了你家,没人。蔓蔓说,你肯定在这儿。”
盛思元有些窘迫地合上膝头的画册,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仿佛从一种隐秘的茧房中被人骤然唤醒。“你们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说了你准跑。”苏蔓熟门熟路地凑到玻璃柜前,“老板娘!今天有什么好吃的?饿死我了!”她自来熟地跟秦初打招呼。
秦初从书中抬起头,对苏蔓和周妍笑了笑,熟稔地打招呼:“蔓蔓姐,妍妍姐。今天有刚出炉的蒜香法棍和鸡肉蘑菇派,很适合当晚餐。”
“全要了!”苏蔓豪气地挥手,拉着周妍在盛思元对面坐下,占据了周柏上次坐过的位置。她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盛思元的脸,“嗯,气色比上次像鬼一样好点了。看来这家店养人。”她又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那盆龟背竹和这张僻静的小桌上,“啧,还挺会找地方。老板娘对你够照顾啊,还给留VIP专座?”
盛思元被她调侃得耳根微热,含糊道:“这里……安静。”
周妍将带来的几本书轻轻推到盛思元面前:“路过书店看到的,感觉你会喜欢。一本关于京都旧书店的随笔,一本很安静的短篇小说集。”她的体贴总是这样恰到好处,不追问,只给予。
苏蔓则已经和秦初聊上了,从面包的发酵时间问到隔壁街新开的咖啡馆,精力充沛。秦初应答着,声音温和,偶尔被苏蔓夸张的言论逗得掩嘴轻笑。店里一下子充满了鲜活的、属于外面世界的热闹人气。
盛思元看着这熟悉的一幕,感到一种复杂的温暖。朋友的关怀是真实的,令人安心的。但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之前在这里独享的、那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被打破了。苏蔓的声音,周妍温和的询问,甚至她们身上带来的室外空气的微凉,都在提醒她与外界的连接从未真正切断。
“对了,”苏蔓咬了一大口鸡肉派,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你跟那个周柏,联系上了?”
盛思元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柜台。秦初正背对着她们整理货架,似乎没有留意这边的对话。
“嗯……碰巧遇到。”
“可以啊!我记得她,高中那会儿就挺帅一小姑娘,打球特别拼。”苏蔓挤挤眼,“她是不是以前就对你有点意思来着?现在呢?找你叙旧?”
“蔓蔓。”周妍轻轻碰了下苏蔓的手臂,示意她别太过火。
“就问问嘛!”苏蔓不以为意,又看向盛思元,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说真的,元元。多跟人接触接触是好事,别总自己闷着。老同学,知根知底,挺好的。”
盛思元垂下眼,用指尖摩挲着新书的封面。挺好的。周柏是挺好的。热情,明朗,活在清晰的、向前进的轨道上。和她相处,不需要解读沉默,不需要小心翼翼。可是……
“我知道。”她低声说。
朋友们的探访像一阵短暂的夏季雷雨,喧闹过后,留下更深的寂静。她们离开后,面包店重新恢复了原有的节奏,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笑声的回音。
盛思元没有立刻离开。她坐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街灯一盏盏亮起。
秦初开始做打烊前的整理。她关了店门,将“营业中”的牌子翻到“休息中”那一面,然后开始清洁柜台、扫地。她做这些事时,依旧安静,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当秦初拿着抹布,擦拭到盛思元旁边的那扇窗户时,盛思元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柏……就是我那个高中同学,”她顿了顿,像是在整理语言,“她邀请我,去同学聚会。”
秦初擦拭玻璃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微微侧过头,表示她在听。暖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盛思元继续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好像应该去。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她用了“回去”这个词。
秦初沉默地擦完了那一块玻璃,将抹布放进水桶,洗净,拧干。然后,她走到盛思元桌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窗外被灯光照亮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盛思元以为她不会回应时,她轻声开口,声音像夜雾一样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
“这里,”她说,没有看盛思元,“也是生活。”
她说完,便转身提起水桶,走向后厨。水流声隐约传来,然后是收拾器具的轻响。
盛思元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秦初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窗外。
街道寂静,窗玻璃映出她自己模糊的、有些怔忪的脸,和身后温暖空旷的面包店。
这里也是生活。
这句话没有给出建议,没有评判对错,甚至没有安慰。它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却像一把小小的钥匙,“咔哒”一声,轻轻松动了她心中某个紧拧的、非此即彼的结。
她不必急着“回去”,因为她从未真正离开。这片寂静的、飘着麦香的角落,这片刻意放缓的、允许破碎的时光,同样是构成她人生真实的一部分。
盛思元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间的浊气。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书,茶杯,画册。动作比来时,多了几分笃定。
当秦初清理完毕,脱下围裙走出来时,盛思元已经站在门口。
“我走了。”她说。
“嗯。”秦初点头,脸上是她一贯的、温柔的浅笑,“路上小心。”
盛思元推开门,铜铃轻响。初秋夜晚的空气清冽地涌入肺叶。
她没有立刻决定是否要去那场聚会。但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第一次觉得,无论去或不去,那个决定背后的重量,似乎不再足以压垮她了。
因为她知道,明天下午三点,那张小桌子,那杯温热的茶,和那片安静的、被称作“生活”的微光,依然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