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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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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园的风波,表面上似乎是平息了。但这园子里的气氛,却变得比刚才更加诡谲微妙。
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回流觞亭,看似在研墨铺纸,眼神却时不时地往角落里瞟。那里,林家姐妹正占据了一张视野最好的石桌——主要是林惊澜嫌弃之前的位子“风水不好,招小人”。
“阿姐,这诗会还要多久才散?”
林惊澜百无聊赖地用一只狼毫笔在宣纸上画着不知名的乌龟,嘴里还要叼着半块绿豆糕,“我感觉我的屁股都要长在石凳上了。”
林疏月正端坐着,手里捧着一卷主办方刚发下来的诗题,神色淡然:“既来之,则安之。今日的主题是‘咏柳’。你若实在无聊,不如帮我想个韵脚。”
“柳?”林惊澜翻了个白眼,咽下绿豆糕,“不就是‘碧玉妆成一树高’那一套吗?软绵绵的,若是让我写,我就写‘柳条如鞭抽死你’,这才带劲。”
林疏月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却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她提笔蘸墨,略一思索,便在纸上落下了簪花小楷。
此时,亭子中央,几位平日里自诩才女的世家小姐正聚在一起。为首的是宰相周崇的侄女,周素素。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紫宫装,看着温婉,眼底却藏着傲气。
王婉儿是她的跟班,刚才受了那般“奇耻大辱”,周素素这个做大姐头的,自然要找回场子。既然武斗不行,那就来文的。
“诸位,”周素素忽然扬声,手里拿着一张洒金笺,“今日只作诗未免乏味。既然林家姐姐在此,听闻林大小姐精通岐黄之术,不如我们这诗也换个花样。就以‘药’入诗,咏这春日之景,如何?”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
“妙啊!药草虽贱,但入了诗也别有一番野趣。”
“是啊,林大小姐既然整日与草药为伍,想必这题目是信手拈来的。”
这话听着是捧,实则是踩。在大魏贵族眼中,医者虽受尊重,但那是御医的事。侯府千金亲自摆弄草药,那是“自甘下流”,是沾染了“贱业”。
林惊澜手中的笔“咔嚓”一声,断了。
她猛地抬头,眼底的火气噌地冒了上来。敢当着她的面讽刺阿姐是“草药贩子”?
林疏月却按住了她的手背,指尖微凉,带着安抚的意味。她站起身,裙摆微动,如同一株挺拔的雪莲,朝着周素素微微颔首:“周小姐好雅兴。既然如此,疏月献丑了。”
她甚至没有思考,提笔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挥毫。
片刻后,侍女将诗作展示出来:
*“淡烟疏雨湿重楼,半入药囊半入秋。莫道本草无傲骨,一味连翘解千愁。”*
全场静了一瞬。
这诗不仅对仗工整,更绝的是那句“莫道本草无傲骨”。她没有避讳“药”,反而将药草写出了比肩松竹的风骨。这哪里是咏药,分明是在咏志,是在无声地回击那些嘲笑她“低贱”的人。
周素素脸色微变,笑容有些僵硬:“林姐姐果然……别出心裁。”
林惊澜坐在后面,看着阿姐那挺直的背影,心里那个得意啊,恨不得站起来吹个口哨。她阿姐就是厉害,骂人都不带脏字,还让人挑不出错!
然而,就在众人传阅诗作时,林惊澜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后排的一阵窃窃私语。
几个平日里依附周家的贵女正躲在屏风后,一边偷笑一边在一张纸上涂抹着什么。
“……这首怎么样?‘侯门千金不爱香,偏爱牛粪伴药囊’……嘻嘻,待会儿趁乱贴在展示板的最下角,看她林疏月还有什么脸面装清高……”
“小声点,别让那个母夜叉听见了。”
林惊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好啊,明的不行来阴的?
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手边那砚刚磨好的浓墨上。
此时,正值侍女们收集各家诗作准备挂上长廊展示的关键时刻。那几个贵女正鬼鬼祟祟地拿着那张写满污言秽语的纸,准备混入其中。
“哎呀!这墨怎么还没磨好!”
一声清脆的惊呼骤然响起。
只见林惊澜忽然站起身,似乎是嫌弃墨汁太干,用力挥了一下宽大的衣袖。
没人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
“啪!”
那方沉甸甸的端砚竟是被她的衣袖带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黑色抛物线,不偏不倚,精准得如同长了眼睛一般——
“哗啦!”
一整砚台的浓墨,结结实实地泼在了屏风后那几个贵女刚刚拿出来的诗稿上。
不仅仅是那一首骂人的打油诗,连带着她们自己费尽心思写好准备争奇斗艳的作品,瞬间全部变成了一团漆黑的废纸。
“啊——!我的诗!”
“我的裙子!这可是苏绣!”
“林惊澜!你做什么!”
尖叫声此起彼伏,屏风后乱成了一锅粥。那几个贵女满脸满身都是墨点子,活像几只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乌鸦。
林惊澜一脸“无辜”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截断了的狼毫笔,瞪大了眼睛,语气诚恳得让人想揍她:“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自小力气大,刚才手滑了……真的是手滑!”
说着,她还煞有介事地走过去,看似好心地想要帮忙收拾,实则一脚踩在了那张已经被墨汁浸透的、写着“牛粪伴药囊”的纸上,用力碾了碾,彻底毁尸灭迹。
“几位姐姐没事吧?要不我赔你们几方砚台?”林惊澜笑眯眯地问道,脚下却没停,直到那张纸烂成了泥。
周素素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发作不得。毕竟林惊澜刚才那一手确实像是“意外”,而且人家还要赔偿,若是再纠缠,反倒显得她们小家子气。
林疏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旁人或许看不出门道,但她太了解妹妹了。那砚台飞出去的角度,甚至妹妹刚才那一脚踩的位置……
她目光微垂,扫过地上那团依稀可辨字迹的黑泥,心中微微一颤。
她自然猜到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在这满堂的冷嘲热讽和明枪暗箭里,妹妹用这种最笨拙、最粗鲁,却也最直接的方式,替她挡去了所有的不堪。
“惊澜。”林疏月走上前,掏出帕子,轻轻擦去妹妹脸颊上溅到的一滴墨渍,声音轻柔,“既然手滑了,那就别写了。咱们回家。”
“这就回了?”林惊澜眼睛一亮,“那这破诗会……”
“不参加了。”林疏月转过身,目光扫视全场,眼神清冷而傲然,“今日既然扫了诸位的雅兴,林家改日自当登门赔罪。告辞。”
说罢,她牵起林惊澜满是墨汁的手,在一众贵女错愕、愤怒却又忌惮的目光中,从容离去。
……
听风阁上。
萧景珩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红色的背影,直至她们消失在园门口。
“殿下,”身后的侍卫低声道,“那林二小姐行事如此鲁莽,当众泼墨,毫无闺阁风范,怕是……”
“鲁莽?”
萧景珩轻笑一声,打断了侍卫的话。
他想起了刚才看到的细节——那方砚台飞出去时,恰好避开了所有无辜之人的诗稿,只毁了那几张特定的纸。甚至那墨汁溅开的角度,都像是经过精心计算,虽然看似狼狈,却并未真正伤及那些贵女的皮肤眼睛。
这哪里是鲁莽,分明是控制力极强的巧劲。
“看似荒唐,实则护短得紧啊。”萧景珩收起折扇,眸底深处划过一丝莫名的光亮,“林镇远这两个女儿……一个在明处以退为进,一个在暗处以暴制暴。有趣,当真有趣。”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走吧,回宫。今日这出戏,比那些老头子的奏折好看多了。”
……
回侯府的马车上。
林惊澜毫无形象地瘫在软塌上,看着自己染黑的手指,叹了口气:“可惜了那方端砚,看着成色不错,应该能值不少银子。”
林疏月没说话,只是取过湿帕子,一点一点地帮她擦拭指缝里的墨迹。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辘辘声。
“那上面写的什么?”林疏月忽然问道。
林惊澜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什么写的什么?就是几首破诗呗,酸得掉牙,我看着心烦就给砸了。”
林疏月动作未停,只是低垂的眉眼间多了一抹温柔:“下次别这样了。”
“怎么?嫌我给你丢人了?”林惊澜哼哼道。
“手会脏。”林疏月擦干净最后一根手指,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这种脏活,以后让青黛去做。你是侯府千金,你的手是用来握剑的,不是用来洗墨的。”
林惊澜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知道了,啰嗦。”
她反手握住姐姐的手,用力捏了捏。
马车穿过喧闹的长街,驶向那个此时依然温暖、依然有着父母兄长等待着的侯府。
只是此时的她们还不知道,这份可以肆意泼墨、肆意护短的时光,正如那即将落山的夕阳,虽美,却已是最后的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