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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抉择与无声的誓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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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抉择与无声的誓言
疗养院最深处的隔离医疗舱,灯光被调至仅能维持基本照明的暗蓝色。这光线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隐藏。
谢危楼靠在可调节的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比之前更少的管线,但每一根都至关重要——它们在持续监控并平衡他体内因强行激发“馈赠”感知而导致的神经风暴后遗症。他的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但那双眼睛却在暗蓝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两点永不熄灭的冷火。
赵博士刚刚给他注射完一剂强效的神经稳定剂和营养合剂,此刻正在隔壁监控室紧张地盯着数据流。谢危楼拒绝了镇静剂,他需要保持最高程度的清醒,哪怕这意味着承受更清晰的、来自神经末梢的细微灼痛和幻听——那是“馈赠”残留物在他意识边缘的低语。
他面前的悬浮屏幕上,分屏显示着:一侧是林薇那台老式加密通讯器最后传回的、稳定的生命信号(显示她正在高速移动,方向是返回疗养院);另一侧,是林薇刚刚从地下空间发回的、关于那个坐标和“四十八小时”的文字信息,以及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沉睡的终端舱、中央数据引擎、那本摊开的笔记特写、空舱内的抓痕和断发。
没有语音,没有更多解释。但信息本身已足够拼凑出骇人的图景。
门滑开的细微声响传来。
谢危楼没有转头,目光依旧锁在屏幕上。他能听出来者的脚步——略显沉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却依旧保持着奇特的韵律感。是林薇。
她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旧港区夜风的微凉和那股地下空间特有的、混合了臭氧与陈旧金属的气味。她的作战服袖口被割破,左臂包扎着渗血的布料,脸上有油彩和灰尘的污迹,眼神却清澈锐利,像刚刚打磨过的刀锋。
两人在暗蓝色的光线中对视了一秒。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温情脉脉的问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被巨大秘密和更巨大压力填满的寂静。
林薇走到床边,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皮质笔记,轻轻放在谢危楼手边的床单上。接着,她又从包里取出那几个用密封袋装好的芯片、头发和皮肤碎屑样本,一字排开。
“我母亲的笔记。地下空间的证据。苏婉的计划。”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坐标和倒计时,你看到了。”
谢危楼的目光终于从屏幕移开,落在那本陈旧的笔记上。他没有立刻去翻,而是看向林薇包扎的手臂:“伤?”
“开门需要的‘钥匙’。”林薇简短回答,没有提及具体过程,但谢危楼从她使用的“钥匙”一词和之前传回的痛苦标记理论,瞬间理解了其中的残酷。他眼底的冷火似乎跳动了一下。
“代价不小。”他陈述道,声音低哑。
“不及你。”林薇看向他苍白如纸的脸和额角未干的冷汗。她看到了悬浮屏幕上关于他神经状态的监控摘要,那些异常波峰和警告标志说明了一切。“‘馈赠’的反噬?”
“可控。”谢危楼同样简短,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伸手,拿起了那本笔记。动作很慢,指尖微微发颤,暴露了身体的虚弱,但他的姿态却异常稳定。
他没有从头翻看,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几页,目光扫过那些字迹扭曲、濒临崩溃的记录,最终定格在那行用指甲刻下的、关于苏婉的警告上。
「不要相信苏婉。她是‘他们’最成功的作品,也是最大的变数。她是……‘钥匙’本身。」
“钥匙……”谢危楼低声重复,抬眼看向林薇,“她提出的‘演出’,核心是利用我们之间的‘情感共振干扰’。理论源头是你母亲的发现。而她自己,是启动或影响‘引擎’的‘钥匙’。她的计划,逻辑闭环了。”
“一个由‘钥匙’提出的、利用‘情感武器’去攻击‘锁’的计划。”林薇接口,语气冰冷,“听起来完美,但任何环节都可能藏着致命陷阱。尤其是,提出计划的人,本身就是计划中最关键的、我们无法控制的变量。”
“她不在乎陷阱。”谢危楼靠回床头,闭上眼睛,仿佛在忍受又一波神经痛楚的侵袭,但他的思维却在高速运转,“她在乎的是‘撕开裂口’这个结果。至于我们是否存活,世界是否崩塌,可能都在她的计算之外,甚至……是计划内可接受的代价。”
“所以我们不能按她的剧本走。”林薇走到房间角落的小型消毒柜前,取出一瓶无菌水和一包医用棉签,走回床边。她没有询问,而是自然地拧开瓶盖,浸湿棉签,然后伸手,轻轻擦拭谢危楼额角渗出的、混合着药物气味的冷汗。
这个动作突如其来,打破了他们之间惯有的、保持距离的交流模式。
谢危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并未躲闪。他重新睁开眼,深黑的瞳孔映着近在咫尺的林薇的脸。她专注地处理着他额角的汗,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医学操作的专注,但动作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轻柔。
“但她的计划,是目前唯一一个直接攻击‘引擎’与‘外界’连接点的方案。”谢危楼在她擦拭的间隙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你母亲的理论提供了武器,苏婉提供了目标和路径。我们缺少的,是确保自身生存和扩大战果的控制权。”
林薇擦拭完毕,将用过的棉签丢进医疗废物袋。“控制权源于信息。我们掌握的信息依然不足。比如:为什么是四十八小时后?那个坐标的具体环境是什么?‘引擎’核心的防御模式?以及……苏婉作为‘钥匙’,她具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样本:“我从空舱里带回了她的生物样本。如果赵博士能分析出她作为‘终端’或‘钥匙’的独特生物标记或信号特征,也许我们能找到干扰她、甚至反过来利用她的方法。”
谢危楼看着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风险很高。分析可能触发未知反应。样本本身也可能被做了手脚。”
“风险从来都在。”林薇将水瓶放回原处,转身面对他,“但我们不能只做苏婉剧本里的‘演员’。我们要成为能改写剧本的‘变量’。即使……最终我们可能依然需要走上那个‘舞台’。”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他们都在回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核心问题。
是否接受这场“演出”?
谢危楼沉默了很久。医疗舱里只有仪器低微的嗡鸣,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如果,”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在权衡千斤重量,“如果我们最终决定走上那个舞台。你预设的‘情感共振’……是什么?”
这是一个剥离了所有战术讨论、直指人心最柔软也最残酷地带的问题。他在问她,如果必须选择,她会选择呈现什么样的“情感”来制造干扰?极致的爱?极致的恨?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如同她母亲描述的那种“爱惧交织”?
这也是在问,在他们之间,什么情感是最真实、最强烈、也最可能被系统判定为“异常”到足以形成干扰的。
林薇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虽然这只是模拟窗外景色的屏幕),看着上面显示的、虚假的夜色。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声音很轻,“我分析过很多情感,但从未……亲身置于那种需要用它来当武器的境地。”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屏幕边框,看向床上的谢危楼,“但我知道,任何表演都会失败。系统,或者说‘观测者’,能检测到‘真实’与‘模拟’的细微差别。我母亲的笔记暗示了这一点。所以……”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凝聚勇气。
“所以,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不会有预设,不会有剧本。”她的目光坦然而直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澈,“只有基于当下最真实反应的选择。可能是信任,可能是绝望,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我们唯一能保证的‘真实’,就是我们共同做出的选择本身。”
这个回答,将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完全交给了“当下”和“他们彼此”。
这几乎是疯狂的。
但谢危楼听完,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认可。
“很公平。”他说,“把胜负手,交给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完全预测的‘真实’。”
他再次拿起那本笔记,翻到记载“情感共振干扰”理论的那一页,手指抚过那些关于“极致爱与恐惧并存”的描述。
“你母亲的理论,基于她对你诞生时刻的情感记忆。”他抬眼,“那是创造与毁灭冲动并存的瞬间。新生的希望,与害怕失去的恐惧,同等强烈。”他看向林薇,“苏婉要的‘弑神’,本质上也是一种创造(新可能性)与毁灭(旧秩序)的叠加。她在无意中,贴合了这个理论的本质。”
“你是说……”林薇若有所思。
“我们或许不需要刻意去‘爱’或‘恨’。”谢危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力量,“我们需要在那个核心点,在那个被‘观测’的焦点上,做出一个同时蕴含最大‘创造意志’与最大‘毁灭决心’的行动。情感是驱动,行动是载体。行动本身的矛盾性与力量,才是干扰源。”
创造一个没有系统压迫的新可能。
毁灭这个囚禁众生的旧牢笼。
这个行动,可以是为了彼此,也可以是为了更宏大的目标。但必须同时包含这两种极端倾向,且必须是真实的、不顾一切的。
林薇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比单纯表演爱恨情仇更艰难,但也更……符合他们的本质。他们从一开始,就是破坏旧剧情的“毁灭者”,也是试图寻找新出路的“创造者”。
“四十八小时,”林薇走回床边,拿起那枚装有苏婉头发和皮肤碎屑的密封袋,“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利用一切资源,分析苏婉,分析那个坐标,尽可能获取信息优势,寻找‘演出’之外的任何可能性。第二……”
她看向谢危楼。
“……我们需要恢复。你,和我。”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微颤的手指和苍白的脸上,“无论最后选择哪条路,我们需要处于能做出‘真实行动’的最佳状态。你需要从‘馈赠’反噬中恢复,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我的伤需要处理,精力需要恢复。”
谢危楼点了点头。这是最务实的态度。在风暴眼中,首先确保自己能站稳。
“赵博士会协助分析样本和坐标数据。”他说,“我会开始尝试主动引导残留的感知,而不是被动承受。你需要……”他停顿了一下,“……休息。”
林薇确实感到了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承受了太多冲击后的虚脱。但她摇了摇头:“我先去把初步分析方向跟赵博士沟通。然后……”她看了一眼医疗舱内狭窄的陪护区域,“我在这里休息。”
这不是询问,是告知。她不会离开这个最核心也最危险的地方。
谢危楼没有反对。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转身离开,走向隔壁的监控室。
门关上后,医疗舱重新陷入寂静的暗蓝。
谢危楼独自靠在床上,目光再次落回林薇母亲的笔记上,落在那行关于“钥匙”的警告上。
苏婉……钥匙……
他缓缓抬起自己那只依旧会不受控制微颤的右手,凝视着指尖。强行激发“馈赠”感知时,除了痛苦和破碎的信息,他似乎还捕捉到了一点别的东西……一丝极其微弱、但似乎与苏婉有关的……共鸣感?
就像两件出自同一模具的器物,在特定频率下会产生共振。
如果苏婉是“钥匙”,那么他这个被系统标记、注入“馈赠”、并顽强抵抗的“异常锚点”,又算是什么?
一个……正在试图自行改写的锁孔?
这个念头让他眼底的冷火,燃烧得更加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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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室里,林薇快速向赵博士交代了分析重点:苏婉生物样本的独特性、坐标点的地质与历史电磁记录、以及尝试从母亲笔记和地下空间照片中逆向推导“故事引擎”可能的能量节点或薄弱环节。
赵博士面色凝重地记下,立刻开始忙碌。
交代完毕,林薇回到医疗舱。她脱下沾满灰尘和血迹的外套,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备用的无菌服换上,又用湿毛巾简单清洁了脸和手臂。然后,她走到陪护区那张窄小的折叠床旁,坐下,却没有立刻躺下。
她看向不远处医疗床上的谢危楼。他似乎已经再次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但眉宇间依旧带着无法放松的褶皱。
她知道他没睡。他只是在以他的方式积蓄力量,对抗痛苦,整理思绪。
她也一样。
四十八小时的倒计时,像无声的鼓点,已经开始在意识深处敲响。
未来一片混沌,充满致命陷阱和未知恐怖。
但奇怪的是,在这一刻,在这间充满蓝光和仪器低鸣的密闭空间里,看着那个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在思考破局之路的同伴(或许已是更多),林薇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反而稍稍松弛了一些。
不是找到了出路。
而是明确了,无论出路多么渺茫,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
她轻轻躺下,侧过身,面朝谢危楼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
但在这片承载着世界终极秘密和个体沉重抉择的寂静里,某种比语言更坚实的东西,正在无声地流动、确认、凝结。
像战壕里,士兵之间沉默的触碰。
像深海中,独自发光的生物,看到了另一盏微光。
他们或许还没有找到誓言。
但他们已经在用存在本身,缔结盟约。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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