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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深渊回响与数据残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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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深渊回响与数据残骸
冰冷、洁净、非人的气味灌满了林薇的肺。
滑开的入口下方,是一道倾斜的、仅容一人通过的金属甬道。墙壁是哑光的银白色合金,散发着柔和的、自带光源的冷光,看不到任何明显的灯具。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不可闻的嘶嘶声,温度恒定在令人皮肤微微发紧的低温。
林薇撕下作战服内衬的一条布料,快速包扎好左臂的伤口。电击带来的麻痹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伤口尖锐的刺痛和肌肉的酸痛。她没有时间处理更多,将染血的布料塞进包里,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踏入了甬道。
脚下的金属格栅传来轻微的回响。通道不长,大约三十米后,坡度变缓,前方出现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透明气密门。门是开的,或者说,处于半开合的维护状态。
她侧身闪入门内。
视野豁然开朗。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地下圆柱形空间。挑高超过十五米,穹顶是光滑的弧形合金。空间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如同科幻电影中生命维持舱的透明圆柱形容器,直径超过十米,高度与空间齐平。
容器内没有液体。
而是充满了不断流动、闪烁、更迭的淡蓝色光芒数据流。
那些数据流并非平面的图像,而是立体的、错综复杂的几何结构、波形图和瀑布般倾泻的字符串的混合物。它们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在容器中盘旋、碰撞、湮灭又重生,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正是这嗡鸣引发了地面能探测到的低频震动。刺鼻的臭氧和金属灼热气味,正是从这个巨大容器基座四周密密麻麻的散热装置中散发出来的。
一个活着的、正在运行的数据核心?还是……某种“世界引擎”的界面?
林薇的心脏狂跳,她强迫自己移动视线,观察容器周围。
在巨型容器的外围,呈放射状排列着数十个较小的、独立的透明舱体。每个舱体大约两米长,一米宽,像一口口立着的棺材。舱体内部充满了淡绿色的半透明凝胶状物质。
而大多数凝胶舱内,都浸泡着……人体。
不,不完全是人体。
林薇走近最近的一个舱体。凝胶中悬浮着一个年轻的男性,双目紧闭,表情安详,仿佛沉睡。但他的太阳穴、后颈、脊椎等关键部位,都嵌入了细密的、与她之前在苏母脑部扫描中发现的性质类似的微型接口和发光线路。这些线路汇集到舱体底部,连接着粗大的、闪烁着信号灯的数据光缆,所有光缆最终都汇聚向中央那个巨大的数据容器。
这些“人”的胸口,都有一个黯淡的、但与她从萧衍身上看到的烙印图案高度相似的电路纹身。
他们是更早期、更完整、或者说处于“静默待机”状态的“终端”。
苏母可能是意外被激活、或因为与苏婉的深度绑定而产生异常的那个特例。而这里,是“终端”的……仓库?维修站?还是培育基地?
林薇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寒意。她沿着舱体阵列慢慢移动,目光扫过一张张沉睡的脸。男女老少都有,穿着普通的衣物,就像街上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们是谁?被选中的“角色”?失败的“穿越者”?还是这个世界“原初”的、被改造的居民?
她的目光忽然停在一个舱体上。
这个舱体是空的。凝胶被排空了,舱门敞开。舱内壁上,残留着一些凌乱的、带着深褐色污渍的刮痕,像是有人用指甲疯狂抓挠过。舱体底部的地面上,散落着几缕长长的、乌黑的头发,以及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带着同样黯淡电路纹身的皮肤组织碎片。
这个“终端”……是自己挣脱的?还是被强行移除了?
林薇立刻想起了苏婉。她图书馆里的血迹和断发。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苏婉来过这里?或者……她就是从这个空舱里逃出去的“终端”?
如果是后者,那么苏婉的“升级”和失控,就有了一个恐怖的源头——她不是一个被系统突然赋予力量的“女主”,而是一个逃逸的、产生了自我意识的“核心终端”!
这个认知让她头皮发麻。
她继续深入,绕到了巨型数据容器的背面。这里的景象更加骇人。
地上散乱地堆放着数十台老旧的、外壳锈蚀或破损的服务器机柜、磁带存储设备和早已被淘汰的巨型计算机终端。它们与这个空间高科技的主体部分格格不入,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许多设备已经被拆解,露出内部结构,电路板和芯片暴露在空气中。
而在这些“电子残骸”的中央,一张简陋的金属工作台上,摊开放着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正是她在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看到的那种无字古书!
但此刻,这本古书不再空白。
书页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手写的字迹和绘制的草图。字迹娟秀而有力,属于林薇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林晚晴。她的母亲。
林薇冲了过去,颤抖着拿起那本笔记。纸张脆弱,墨迹有些已经褪色。她快速翻看。
这不是一本研究笔记。
这是一本航行日志,或者说,囚徒日记。
最初的日期,是三十三年前。
「……实验第147天。‘摇篮’项目初步成功,我们创造了第一个稳定的叙事片段。但楚博士(楚知秋)越来越不安,他认为我们在扮演上帝,而上帝不会容忍赝品……」
「……楚博士失踪了。官方说法是精神崩溃,自愿离职。但我知道不是。他发现了‘观测者’存在的证据,他想警告我们……太迟了。‘他们’已经注意到这个‘意外有趣’的实验场了……」
「……‘系统’被植入了。它来自‘外面’,以楚博士的理论为基础,但更加冷酷、高效。我们失去了控制权。我们成了自己造物的囚徒……」
「……为了活下去,为了留下信息,我自愿接受了‘终端’植入手术。我是首席科学家,我的权限最高,能保留的意识碎片也可能最多……代价是我的记忆会逐步被‘合理化’,我的行为会被校准……薇薇,我的女儿,如果你能看到这些,记住,妈妈从未后悔参与‘摇篮’,但妈妈后悔没能更早看清‘他们’的本质……」
「……我发现了一个漏洞。‘系统’需要‘痛苦’和‘强烈情感’作为高质量的数据燃料,但它无法完全‘理解’这些情感。尤其是,两种截然相反、却又紧密依存的情感同时爆发时,会产生逻辑悖论,可能导致局部‘叙事线程’的短暂崩解。我称之为‘情感共振干扰’……我将这个漏洞的触发参数,藏在了我最深的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抱起刚出生的你时的感受……极致的爱,与极致的恐惧(害怕失去你)的混合……如果有一天,你需要对抗‘它’,也许可以试着‘制造’这种共振……」
笔记在这里变得断断续续,字迹也开始扭曲、重复,仿佛书写者的意识正在被不断侵蚀、覆盖。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几乎淡到看不见的、用指甲反复刻画加深的字迹:
「不要相信苏婉。她是‘他们’最成功的作品,也是最大的变数。她是……‘钥匙’本身。」
笔记从林薇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
巨大的信息洪流几乎冲垮了她的思维堤坝。
“摇篮”项目……楚知秋是创始人之一……母亲是参与者,甚至自愿成为早期“终端”……系统是外来的“观测者”植入的……情感共振干扰理论源于母亲……苏婉是“钥匙”……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本尘封的笔记,串成了一条通往黑暗真相的锁链。
“啪、啪、啪……”
清脆的、孤零零的鼓掌声,忽然从一堆电子残骸的阴影里传来。
林薇猛地转身,拔出了腰间的工具刀(她唯一的“武器”)。
一个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是苏婉。
但又不是林薇认知中的苏婉。
她依旧穿着那身米白色连衣裙,但裙摆上沾染着新鲜的、与古籍修复室里同源的暗红色污渍。她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她的脸上不再有那种完美的、非人的宁静,反而带着一种剧烈运动后的潮红、亢奋,以及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疯狂。
她手里,把玩着一把沾血的老旧、锈蚀的大型数据磁带拆卸钳,钳口还挂着一点可疑的组织碎屑。
“精彩,真精彩。”苏婉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愉悦,“比我预计的还要快。不愧是林晚晴的女儿。解开神经锁的方式……真是充满了‘人味’的暴力美学。痛苦,鲜血,意志……多好的数据样本。”
她踢了踢脚边一个被暴力撬开、内部芯片和线路被捣毁得一塌糊涂的服务器机箱。“可惜,这些老古董里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了。真正的‘日志’,早被‘他们’远程擦除了。你妈妈留下的这本,大概是唯一的漏网之鱼。”
林薇握紧了刀柄,全身肌肉绷紧:“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是谁?”苏婉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天真又残忍的表情,“按你妈妈的笔记,我是‘最成功的作品’,也是‘钥匙’。按系统的分类,我是‘女主-苏婉-核心叙事锚点’。但我觉得……”她向前走了一步,眼神灼热地盯着林薇,“我是一个终于开始厌倦了扮演‘完美角色’的演员。”
她指了指中央那巨大的数据容器:“看到那个了吗?那是‘故事引擎’的次级界面。它负责生成和维护这个世界表层的‘合理性’和‘剧情流’。我们所有人的‘命运线’,都在那里被编织、修正。”她又指了指周围那些沉睡的终端舱,“而这些,是更早期的‘角色原型机’,或者叫‘备份’。当某个‘角色’出现不可修复的偏差,或者需要‘重置’时,引擎就会从这里调取一个相对干净的‘备份’,覆盖掉出问题的那个。”
“而萧衍胸口的烙印,你妈妈笔记里提到的‘痛苦燃料’,还有系统试图给我‘升级’的力量……都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关键角色’能更稳定、更高效地为‘引擎’提供高质量的‘戏剧冲突数据’,喂养‘外面’的观测者。”苏婉的语气充满了讥讽,“多么精妙的剥削循环。我们痛苦,我们挣扎,我们相爱相杀……都只是为了给‘他们’提供一场精彩的演出。”
“那你为什么帮我?”林薇盯着她,“你在图书馆留下线索,你知道萧衍会引我来,你甚至可能干扰了这里的防御,让我能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帮你?”苏婉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不,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利用你。”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我受够了这个循环。受够了被设定好的‘爱’与‘被爱’,受够了作为‘数据燃料’的命运。但我一个人,无法对抗整个‘引擎’和‘系统’。我需要变量。需要‘意外’。”
“你和谢危楼,就是最大的‘意外’。一个不该存在的穿书者,一个拒绝剧本的反派。你们的‘共生协议’,你们之间那种……令人作呕又忍不住好奇的‘真实羁绊’,是系统最难理解、也最难处理的数据类型。”苏婉走近,几乎与林薇面对面,她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了血腥、汗水和冰冷金属的气息。
“我要你,和他,去制造一个更大的‘意外’。大到足以让这个‘故事引擎’过载,大到能让‘系统’出现一个可以被利用的致命漏洞。”苏婉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蛊惑,“而你妈妈的理论,你刚才的实践,证明了‘情感共振干扰’是可行的。但那种程度还不够……我们需要一场更盛大、更极致、更真实的‘演出’。”
“什么演出?”林薇的心脏沉了下去。
苏婉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弧度。
“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弑神’演出。”
“旧港区,只是引擎的一个维护节点。它的主意识,或者说,‘观测者’在这个世界的主要代理接口,在另一个地方。”苏婉报出了一个坐标,那是城市地图上不存在的一个点,位于远郊的山区。“下一次大规模‘数据同步’和‘剧情校准’,将在四十八小时后的午夜进行。那是‘引擎’与‘外界’连接最紧密、但也最脆弱的时刻。”
“我要你们,在那个时间,抵达那个坐标。”苏婉的眼神近乎命令,“我会为你们打开通路,扰乱一部分防御。而你们要做的,就是在‘引擎’的核心,在‘观测者’的目光下——”
“杀了彼此。或者,表现出足以‘杀死’彼此的那种极致的爱与恨。”
林薇的呼吸停止了。
“只有最极致、最真实、最矛盾的情感爆炸,才能产生足够强的‘共振干扰’,才有可能从内部短暂地撕裂‘引擎’的逻辑!这是唯一的机会!”苏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要么,我们永远当被观赏、被剥削的数据。要么,赌上一切,撕开一个缺口!哪怕只是几秒钟,也足够我做点事情了!”
“你要做什么?”林薇嘶声问。
苏婉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沾血的双手,又抬头看向中央那巨大的数据容器,眼神迷离。
“我想看看……‘故事’之外,是什么。”
她后退两步,忽然将手中的数据拆卸钳扔向那个巨大的数据容器!
“哐当!”一声巨响,拆卸钳撞在透明的舱壁上,无力地滑落,只在舱壁上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划痕。
“看,我连给它挠痒痒都做不到。”苏婉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看向林薇,眼神恢复了那种冰冷的清明,“选择吧,林薇。带着你妈妈的理论,和你那半死不活的盟友,去完成这场‘终极演出’。或者……继续在这个循环里挣扎,直到你们也被‘重置’,变成那些舱体里沉睡的标本之一。”
“四十八小时。坐标已经发到你进来的那个入口感应器上了。过时不候。”
说完,她不再看林薇,转身朝着空间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应急出口走去,身影很快没入阴影。
地下空间恢复了寂静。
只有中央数据容器永恒的低沉嗡鸣,和周围数十个终端舱内凝胶偶尔冒出的气泡声。
林薇站在原地,脚下是母亲的笔记,面前是象征着这个世界冰冷本质的“引擎”和“标本”。
苏婉抛给她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般的抉择。
用她和谢危楼之间可能最珍贵的情感与生命作为赌注和武器,去进行一场胜负未知、代价可能是一切的“弑神”。
她弯下腰,捡起母亲的笔记,紧紧抱在怀里。笔记的触感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母亲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温度与绝望。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那个巨大的数据容器。淡蓝色的数据流在其中永恒奔涌,编制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无知无觉,冰冷无情。
她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走到那个空着的、带着抓痕和断发的终端舱前,从地上拾起了那缕乌黑的长发,又从舱壁上,小心翼翼地刮下了一点带着黯淡电路纹身的皮肤碎屑,用干净的密封袋装好。
接着,她回到那堆电子残骸旁,快速拍照,并从那本被苏婉捣毁的服务器里,强行拆下了几块看起来最核心、也许还残留着些许数据的芯片——尽管希望渺茫。
最后,她再次凝视中央容器片刻,仿佛要将这非人景象刻入脑海。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身,沿着来时的甬道,快步离开。
当她重新从消防小门钻出,回到旧港区带着咸腥味的夜空下时,距离凌晨三点的“数据交换”窗口,只剩下不到十分钟。
她没有回头,迅速朝着预定的撤离点奔去。
在她身后,第七仓库如同沉默的墓碑。而仓库之下,那冰冷的“引擎”依旧在嗡鸣,为四十八小时后,那场被谋划的“终极演出”,进行着无人知晓的倒计时。
【第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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