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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永和十七年的霜降,来得比往年都早。

      京郊官道旁的茶棚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正说到前朝武林盟主一剑镇山河的段子。听客们嗑着瓜子,眼里闪着光,仿佛那刀光剑影的江湖,是另一个鲜衣怒马的世界。

      三十里外的张家庄,张老四蹲在自家被踏平的麦田边,捏着手里那张摁了血手印的“借据”,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三天前,怒涛帮的人来收“水路平安钱”。张老四交不出,他们便当着他病重老母的面,把地里还没熟的麦子踏得稀烂。临走丢下话:月底再不交,就拿他闺女抵债。

      “王法……”张老四的嘴唇咬出血,“还有没有王法了?”

      邻村的老秀才路过,听见这话,摇头叹气:“王法?在这地界,怒涛帮的棍子就是王法。”

      渝州码头,晨雾未散。

      “号子起——!”

      粗哑的吆喝声中,数十个赤膊汉子扛着麻袋,踩着颤巍巍的跳板往船上运粮。监工拎着皮鞭来回巡视,鞭梢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响。

      一个年轻力工脚下一滑,麻袋脱手砸进江里。

      “废物!”监工一鞭子抽过去,在那人背上留下血痕,“这袋粮值三钱银子,从你工钱里扣!”

      年轻力工跪在泥水里,不敢吭声。

      码头东侧的望江楼总舵里,帮主江涛正把玩着新得的翡翠扳指。师爷捧着账册低声禀报:“这个月漕粮抽了三成,赚这个数。”他比了个手势。

      江涛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雷猛那边呢?”

      “怒涛帮抽了两成半,但他们在城西设了新卡,绸缎过路费涨了一倍。”师爷顿了顿,“知府大人那边……又递话了,说今年漕粮亏空,上头查得紧。”

      “给他。”江涛摆摆手,像是赶苍蝇,“老规矩,五千两。告诉他,账面上的事,咱们做得干净。”

      师爷躬身退下。

      江涛走到窗前,俯瞰着繁忙的码头。江面上百舸争流,每一艘船都在他的规矩里行走。这规矩很简单——要么交钱,要么交命。

      朝廷?官府?

      呵。在这八百里的江面上,他江涛说的话,比圣旨管用。

      八百里秦川,官道旁的小镇。

      药铺掌柜哆嗦着手,把最后两包止血散递给穿墨绿劲装的汉子。汉子掂了掂,冷笑:“就这点?叶掌门要的‘血蝎粉’,可还差得远。”

      “真……真的没了。”掌柜快哭出来,“血蝎子是稀罕物,这月就收了这些……”

      “收不到,是你没用。”汉子扔下几枚铜钱,转身就走,“下月若还这样,你这铺子就别开了。”

      掌柜看着那几枚还不够买半包药粉的铜钱,瘫坐在椅子上。

      门外,一个农妇抱着发高热的孩子,正苦苦哀求坐堂大夫:“先赊一帖药,等孩子他爹卖了粮就还……”

      大夫瞥了眼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摇头:“铺子有规矩,概不赊欠。”

      那规矩,是灵木宗定的。

      还有其他看着无关痛痒,却又结结实实压在众人头顶上的山......

      皇宫,深夜。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皇帝萧衍面前摊着三本账册。

      第一本,户部的:“永和十六年,全国漕粮账面亏空四十七万石,实际流失逾百万石。盐税短收三成,铁器私贩案增两倍。”

      第二本,兵部的:“北境军械库盘点,强弓缺额三千张,箭矢十万支。追查流向,多入江湖帮派之手。”

      第三本最薄,也最重,是影卫密报。上面没有数字,只有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案例:

      “渝州佃户李阿贵,因交不起‘地头钱’,被望江楼打断双腿,田地强占。”
      “江州织工周氏,因参与要求工钱的‘聚众’,被怒涛帮沉江。”
      “陇西药农集体请愿,求朝廷管制药材收购价,遭灵木宗毒烟驱散,十七人重伤。”

      最后一页,是一张简图。

      图上以大胤疆域为底,用朱砂标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点。每一个红点,代表一个江湖势力实际控制的节点——码头、矿场、盐井、镖局、赌坊、妓馆……

      那些红点连成线,线织成网,网笼罩了大半个江山。

      网的中心,是龙椅。

      皇帝的手指划过那张图,指尖停在渝州的位置。那里的红点最密,像一块溃烂的疮。

      “江湖……”他喃喃道。

      这两个字,在史书里是侠肝义胆,是快意恩仇。可在他的奏报里,是私设的税卡,是强占的民田,是走私的军械,是白骨垒成的赌桌,是逼良为娼的勾栏。

      是尾大不掉,正在啃噬社稷根基的毒瘤。

      靖安王萧禹肃立在一旁,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陛下,若再不治……恐成痈疽。”

      “治?”皇帝抬眼,“怎么治?派兵清剿?那些帮派混在百姓里,难不成把整座城的百姓都当成反贼?”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江山舆图》前。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地图上,影子的边缘恰好盖住江南富庶之地,那里也是江湖势力渗透最深的地方。

      “他们有钱,有人,有刀。”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漕运、盐铁、药材、矿产……百姓的生计命脉,一半握在他们手里。朝廷的法令出不了县城,他们的规矩却能通行天下。”

      萧禹垂首:“是臣无能。”

      “不关你的事。”皇帝摇头,“是这瘤子长得太深,太久了。”

      他走回书案,提笔,在一张空白诏书上写下几行字。字迹瘦硬,力透纸背。

      写罢,他将诏书递给萧禹。

      萧禹展开,瞳孔微缩。

      “陛下,这……”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帝打断他,“但这是唯一的法子。明刀明枪地剿,死的是百姓,乱的是江山。”

      他顿了顿,看向萧禹:

      “你的儿子,萧彻。朕听说他剑术已得你真传,心性也稳。让他去。”

      萧禹的手一颤。

      “他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正是最好年纪。”皇帝的目光落在舆图那些红点上,眼神冷得像冬日里的雪。

      同一片夜色下,靖安王府。

      萧彻站在院中,手中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剑身上倒映出他的眼睛,平静,深邃,像两口古井,看不见底。

      他刚刚读完影卫送来的密报。

      渝州、江州、陇西……一桩桩,一件件。那些在说书先生嘴里鲜衣怒马的江湖,在密报里是另一副模样:

      是码头力工被抽断的脊梁。

      是佃户被强占的田地里,再也长不出的庄稼。

      是药铺前,母亲抱着病孩绝望的眼泪。

      是江面上,一具具说不出冤屈的浮尸。

      江湖。

      好一个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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