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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京 ...

  •   天光在厚重的云层后挣扎,勉强透出几缕灰白。京城南门的包铁木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门轴转动带起的尘土在晨光中飞扬。

      守城士兵王老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挤出两滴困泪。他已经值了一整夜的班,现在只盼着换班的兄弟赶紧来。城门刚开一道缝,外头等待入城的人还没动,倒是一骑白马先踏了出来。

      马是好马,通体雪白无杂毛,四蹄修长有力,但马具朴素——普通的皮鞍,没有绣饰,连马镫都是最简单的铁环。马背上的人更朴素: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衣,布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粗棉;背着一柄长剑,剑鞘用灰麻布缠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品相;腰间挂个牛皮水囊,马鞍旁拴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

      典型的游方剑客打扮。京城每天进出几十个这样的。

      “路引。”王老三伸出手,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含糊。

      年轻人勒住马,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递过去。动作不疾不徐,手指修长干净。

      王老三展开路引,就着城门旁火把的光看:

      姓名:苏清和

      籍贯:岭南广州府

      年岁:二十三

      事由:赴渝州访友、收取故人遗物

      签发:广州府衙,景和十七年三月初九

      路引是真的,官印鲜红。王老三抬眼打量马上的年轻人,眉目清俊,肤色偏白,不像岭南那种日晒雨淋的江湖人。但气质温润,笑容和善,看着就是读书人模样。

      “渝州,可不近啊。”王老三随口道。

      “家中长辈早年曾在渝州行商,留了些旧物。”年轻人声音温和,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糯,“父亲命我前去收取,顺道游历一番,长些见识。”

      理由合理。这种替家族跑腿的子弟王老三见多了,要么是庶出不得宠,要么是家族历练。看这年轻人衣着朴素但举止从容,估计是后者。

      “去吧。”王老三将路引递回,挥了挥手,“渝州最近不太平,江湖人闹得凶,自己小心。”

      “多谢军爷提醒。”萧彻接过路引,微微颔首,轻夹马腹。

      白马踏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马蹄声在空旷的清晨格外清晰。

      出城门百丈,萧彻勒住马,回头。

      京城巍峨的轮廓在渐亮的晨光中显现。朱雀门高耸,门楼上的铜钉反射着微弱的天光;城墙绵延如巨龙,望楼箭垛森然排列;更远处,皇城的琉璃瓦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这是大胤王朝的心脏,是他生长了二十三年的地方。

      萧彻伸手入怀,摸出一枚羊脂玉环。玉质温润,雕工简洁,只在环身刻了细细的回纹。这是离京前,父亲靖安王亲手交给他的。

      从此刻起,靖安王世子萧彻暂时消失。

      晨风扬起他束发的青色发带,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第一次完整地露出属于“苏清和”的表情,对未知的好奇,待人接物的谦和,还有深藏眼底、如寒潭般化不开的锋芒。

      三个月前,御书房里,皇帝将密诏递给他。

      “江湖势大,尾大不掉。”皇帝的声音平静,却重如千钧,“朕要你用一切手段,剪除掉被所谓江湖掩盖住的那些毒瘤,不得伤百姓根本,不得显露朝堂身份。”

      一切手段。

      萧彻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然后他抖了抖缰绳:“驾。”

      白马撒开四蹄,沿着官道向南奔去。蹄声急促,惊起路边林间早起的雀鸟。

      游方剑客苏清和,就此踏入江湖这潭深水。

      而他身后,京城城门缓缓关闭,将那个属于“萧彻”的世界暂时隔绝。

      ——
      离开京城的前一夜。

      萧彻静静坐在书房中,手上拿着一本翻开来的书籍,眼眸却是放空的。

      他在等。

      约莫戌时三刻,书房的门传来三声轻叩,两短一长,间隔精准。他应声后一道黑影如烟般飘入,落地无声,点尘不惊。是个全身裹在深灰夜行衣里的男子,连脸都蒙着,只露一双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像夜行的豹。

      “殿下。”影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起来说话。”萧彻在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影卫没坐,依旧站着,身形笔直如枪:“渝州情况已基本摸清。望江楼帮主江涛,四十七岁,善使九环大刀,性格贪婪暴戾,好美色,上月私吞漕粮八千石转卖私盐贩子。怒涛帮帮主雷猛,四十二岁,疯魔棍法传人,性烈如火,与江涛有杀弟之仇。两帮为争夺漕运利益,上月械斗三次,死伤二百九十余人。”

      萧彻静静听着。

      影卫从怀中取出一份薄册,放在桌上:“这是详细情报,包括两帮势力分布、头目性格癖好、最近交易往来、守卫换班时间。影七已在望江楼潜伏三月,情报可靠。”

      萧彻翻开册子。字迹工整细密,记录详尽到令人咋舌:

      江涛有外室三处,最宠柳巷芸娘,每旬逢三、八日必去……

      雷猛好酒,独爱城西‘醉仙楼’的烧刀子,每饮必醉,醉后常鞭打下属……

      望江楼漕运分舵小头目王癞子,好色酗酒,手底三条人命……

      怒涛帮二当家张彪,善用弓,上月打猎时弓断,正在寻新弓……

      甚至还有守卫换班的具体时辰、码头货船停泊位置、粮库轮值名单。

      “腰牌呢?”萧彻问。

      影卫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掌心大小,厚约半分。正面浮雕浪涛托楼阁的图案,雕工粗糙但特征明显;背面阴刻:渝州漕运·甲字柒号。

      萧彻接过,指腹摩挲过凹凸的纹路。

      影卫解释道:“原主是个小吏,前年押船时落水死了,尸首都没捞上来。这腰牌是后来清淤时从江底挖出来的,在衙门库房压了两年,最近才被我们的人‘借’出来。”

      查不到活人头上,完美。

      “渝州的接应点?”

      “西市‘清源茶馆’,掌柜是老陈,自己人,跟了王府十五年。茶馆二楼有间雅间临街,窗户正对码头,视野极佳。后院有暗道,可通两条街外的货栈。”

      萧彻点头,将册子和腰牌收起:“我七日后到渝州。你先行一步,做三件事。”

      “请殿下吩咐。”

      “第一,放消息给怒涛帮。”萧彻声音平静,“就说江涛在醉春楼密会江州富商赵老板,真正意图是要联手吃下怒涛帮在嘉陵江的十二个码头。消息要‘偶然’被雷猛的心腹听到,最好是酒后‘失言’,看起来像无心泄露。”

      “第二,查清望江楼最近一批特殊货物的船期、码头、守卫人数、换班间隙。我要具体到每个守卫的站位和视线死角。”

      “第三……”萧彻顿了顿,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准备些碎银和铜钱,要旧的,磨损自然的,像游方剑客该有的身家。再备两身换洗衣物,料子普通些。”

      “是。”影卫躬身,“殿下还有何吩咐?”

      萧彻沉默片刻:“告诉老陈,我到渝州后,一切按‘苏清和’的规矩行事。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若有急事,老规矩,窗台放盆兰花。”

      “属下明白。”影卫退后两步,身形一晃,已从窗口消失。动作快得只余残影,连窗纸都未颤动。

      萧彻起身关窗,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

      ——

      进渝州前最后落脚的驿站名“迎客”,实则简陋得很。五六间土坯房围成个小院,马厩里拴着几匹瘦马,槽里的草料看着就不新鲜。

      萧彻要了最角落的一间房。屋子很小,一床一桌一凳,墙上糊的旧报纸已经发黄卷边。他拴好马,喂了草料和水,进屋关上门。

      天色渐暗,他没点灯,就坐在黑暗里。

      窗外传来其他旅客的喧哗,有商队押货的汉子在划拳喝酒,有赶考的书生在挑灯夜读,还有对老夫妻在低声争吵该不该继续赶路。

      人间烟火,寻常百态,他将要亲手在江湖上点燃的一把火,这把火会烧掉多少人的性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必须做的。

      皇帝要的是一个彻底臣服的江湖,一个再也不能威胁皇权,不敢随意践踏百姓生命的江湖,他要做的,就是让这把火烧得足够旺,足够彻底。

      吹熄根本不存在的灯烛,萧彻和衣躺下。窗外,商队的汉子喝醉了,开始唱起粗犷的北方小调。调子荒腔走板,却有种野蛮的生命力。

      萧彻闭着眼,在心中默念:

      苏清和。

      岭南人士。

      赴渝州访友。

      游方剑客。

      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深深烙进意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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