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跟我回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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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初他爹没了。
a城的雨季总来得突兀，跟着雨来的是江初最讨厌，却又在这座小城总发生的回潮天气。
他从雨幕里冲进第二人民医院，还没来得及擦去外套上的水珠就直奔1 2楼的抢救室。
忍着要命的眩晕感刚到达，抢救室的门打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江初。“你是江华的家属？”
声音里劳碌的疲惫让江初霎时感到一阵心悸，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他缓慢地点点头，目光从他的眼睛转移到一尘不染的地面，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医生，他……”
医生看着他。眼前这漂亮孩子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喘的气还没完全平复，白皙的面上泛着剧烈运动后的红。医生叹口气。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但病人被送过来时伤势太重，又不是很及时，抢救无效，确定死亡。”
江初头脑嗡的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医生话语的含义，便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从背后炸开。
“什么？！”女人拔高的音调惊恐而扭曲，他猛地回头，看见了岑晚，他的妈妈。
平日里即使清贫也总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岑晚此时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薄外套肩头湿淋淋一片，凌乱而不堪。
岑晚浑身筛糠般发着抖，素白的手死死捂住嘴，不愿意相信她倾注了全部感情的丈夫，就这么不在了，无预兆地，血淋淋地。
她顿了顿，面上肌肉抽搐，却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医生，你……你说笑的吧，这怎么可能呢。他昨天还和我说，说马上就可以带我，带我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可能今天就，就……”
话在喉咙里说不完。她推开江初，要亲自验证这个谎言，跌跌撞撞地想往手术室里走。像是只要她过去，她的丈夫就会起死回生，打破这场闹剧，和她承诺未来。
那个她和江初都心知肚明的痴心妄想的光明未来。
江初被她推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维持住稳定后，他抬头看向那个他称为“母亲”的女人。
她泪流满面，看样子像是竭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才不至于晕倒过去，脸上血色尽失，双目却猩红一片，乍一看憔悴得可怖。
医生皱了皱眉，出言试图缓和她的情绪：“女士，请节哀。但人死毕竟不能复生……”
他顿了一下，看向旁边沉默的少年，带着点惋惜，“给江先生准备后事吧。”
“后事”二字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岑晚反应剧烈地尖叫：“胡说什么！庸医，我丈夫他肯定没死，你在这里诅咒什么！”她面目狰狞，竟扬起手臂作势要扇他。
江初心里涌上一股熟悉的烦躁与无力，这样的荒唐闹剧在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小平房里他目睹过太多次。
温暖的童年记忆早已被年复一年的争吵、哭嚎、酒液覆盖，他对“家”的概念疲惫而疏离。
他刚想出手阻拦失控的岑晚，就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尤其当同样听到声音的岑晚骤然安静下来后，这个声音更为明显。
护士推着移动床出来，带着无比刺鼻的消毒水味，床上的白布勾勒出一个模糊人形。
江初的目光钉在那陌生又熟悉的轮廓上，恐惧顺着脊背蜿蜒而上，与之同行的，他发觉，竟是一丝可耻的庆幸。
活该…终于…这是应有的，这是，赎罪。
闪过的念头毒蛇般缠绕着他，下一秒，湿热回潮的医院走廊里，他的后脖颈爬上一阵阴冷。
在身体下意识的颤抖中，时常造访梦境的回忆碎片突然在眼前呈现。
又是那个昏黑雨夜，江华得意洋洋、丑恶贪婪的嘴脸，在灰墙阴影里露出半个脸的男人，和江华从男人手里接过的厚厚几沓红色钞票。
不，不止这一次。还有，还有……
岑晚短促的尖叫打断他的思绪，江初紧攥着衣角的手一松，还未来得及收拾好那一丝不速的欣悦，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身形一歪，晕倒过去。
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围绕着他，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地板。
啪嗒，啪嗒。
……
短短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当肖璃充满关切地拉着江初嘘寒问暖时，他才堪堪回神。
他动了一下，看向肖璃——岑晚的挚友，却又被烫到似的马上移开目光，退后几步，本能地拉开与眼前衣着精致、皮肤细腻的贵妇人的距离。
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已经寄人篱下，到谢家，那个他不止一次窥到过的温暖祥和的家。
就在几天之前，他和岑晚处理完江华的后事，岑晚先他一步回了家。
他记得那天岑晚依然穿着那件青绿色的连衣裙，江华送她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像样的礼物。
江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个被叫做家的小平房里，打开门，满地散落的安眠药片和沙发上的岑晚映入眼帘。
她是那样安静，看起来好像仅是在经历一场好眠，但脸色却又那样苍白，让江初回想起覆盖着他爸的那块白布。
江初握着门把的手垂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眼眸乌黑深沉，看不出情绪，只有纤细白皙的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发着抖。
半晌，他开口。
“妈。”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会回应。他心知肚明。
他拖着腿慢慢走到沙发前，用手掌轻轻合上岑晚早已没有生气的双眼。
那我该怎么办呢，妈妈？
当岑晚决定和江华私奔的那一刻，岑家就注定不会再接纳她。他们无法容忍一个有辱门风的女儿，连着江初，也成为不被承认的存在。
他会自生自灭，他想。
眼眶涩得发疼，他抬手抹了一把，又干干的，什么也没有。
愣神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开门声强硬地闯入他的感知，他呆呆地回过头，看到一脸震惊与悲痛的肖璃。
肖璃是岑晚尚在岑家时就结交的好友，当年她不是没劝过岑晚，但爱情冲昏年轻人的头脑，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好友沉沦。
这些年肖璃一家偶尔也会来看望，但江华厌恶他们的到来，肖璃一家太光鲜亮丽，这造访被生活拮据的他视作羞辱。
江初知道，肖璃出身优渥，工作体面高薪，作为她丈夫的谢蒋昭事业很成功。也记得他们的孩子，小他几个月，名字叫谢谌。
他张嘴，喉咙却艰涩，像被什么堵住：“……肖阿姨。”
肖璃从目睹这狼藉一幕开始就有些情绪失控，她撑着门边的鞋柜稳住身形，目光投向静立站立在沙发前的江初。
她颤抖着避开地上的药片，走到江初面前，轻轻地抬起手臂抱住他，将他的脸按向怀中，隔绝身后的景象。
怀里的江初在剧烈地发着抖，肖璃把这份惊惧归结于丧失双亲。
“小初……”肖璃感受到少年的抗拒，却更用力环着他，声音哽咽。
“小初啊，阿晚她……早上给阿姨打了个电话，说了最近的事。我……没想过会这样。她在电话里，把你托付给我了。”
她松开江初，泪水盈满眼眶，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江初的脸。
江初僵直着，没有避开。
“我听着不对，再打电话就没人接了，又没有你的联系方式，马上订票赶过来，但没想到，没想到……”
江初看着掩面痛哭的肖璃，很有些疲惫，恍惚想起昔日江华走上赌桌前，从掉了漆的床头柜里抓出的猩红钞票。
肖璃抹去泪水，定定看着江初：“小初，和阿姨去c市，跟我们一家生活，好吗？”
江初才回神，沉沉的目光望进肖璃眼底，那里有关切、心疼，毫无虚假。
但江初的眼里出现她看不懂的迷茫和悲伤，他只是沉默。肖璃也不催，拉着江初的手。
江初知道自己应该拒绝的。
会不会被接纳另说，他有什么脸面这样做，作为一个不作为的知情者，住进那个明亮磊落的谢家。
他张嘴想说不，就是这时，另一个声音从地狱爬出来似的，攥紧他的喉咙。
你不想吗？不想离开这个肮脏的绝望的地方吗？不想睡在没有酒气的床上，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吗？
不想跟这一切告别吗？
内心里卑鄙的渴望瞬间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但求生的、自私的欲望一旦发芽，就疯狂破土滋长，要燎原似的焚毁所有理智。
江初看着肖璃，看着她通红的，满盛着善意的一双眼。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江初带着所有肖璃看不懂的复杂的绝望和挣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巨大的后悔，在他拿着行李站在肖璃家门口时，姗姗来迟，或者说，在这之前只是没有爆发。
踏进谢家的前一秒，他自暴自弃地想，反正我就该是这种人。
他此刻身处c市，一个与a城有云泥之别的、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
肖璃利落地帮他处理完所有遗留下的破事，带着江初告别了过去。
此时她坐在自家华贵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因为几天的奔波而略显疲惫。
“以后呀，你就把这当自己家，好吗？”她心疼江初，也真心想好好完成好友最后的嘱托。
话刚落语，她便感觉不妥。这对刚经历巨变的江初太说太难，也很可能勾起伤心事。
她正微蹙着眉想如何弥补一时的嘴快，不远处传来声响，黑色的大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潮湿的雨气。
一道清瘦修长的人影收了伞，站在玄关。
那人身形已然拔条，高出江初记忆里不少。肌肤冷白，墨黑的发梢不知怎的沾染了些许水珠。
江初看到他的嘴唇，唇色淡淡，唇角偏偏弥补似地缀着一颗小小的，淡淡的痣，抹一下就要消失一般。
整个人比他印象里看着疏离不少。
江初目光停留，谢谌将伞抖了抖，规整地收入伞架，抬眼。
“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跟我回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