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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园最后一滴泪 ...


  •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大学选了历史专业。
      真的,你听我一句劝,但凡家里没矿、心里没病的,千万别碰这玩意儿。毕业后我在人才市场漂了半年,最后落脚在绍兴沈园——对,就是陆游和唐婉那个沈园,当了个景区讲解员。
      每天八遍《钗头凤》,背得我梦里都在念“红酥手,黄藤酒”。
      “大家看这边,这就是著名的《钗头凤》碑刻。”今天下午三点,我挂着职业微笑,对着第十批游客重复同样的话,“相传陆游就是在这里偶遇前妻唐婉,酒后题词……”
      游客们举着手机咔嚓咔嚓,有个大妈甚至开了直播:“老铁们看看啊,这就是让女人抑郁而终的渣男词!”
      我嘴角抽了抽。
      天色有些阴。初夏的闷热裹着沈园特有的潮气,空气里有桂树将开未开的腻香。讲解到“错错错”那句时,我习惯性地伸手虚指碑文——这个动作我做过不下三千次。
      但今天不一样。
      指尖离石碑还有半寸时,一股寒意突然顺着指甲钻进来。不是普通的凉,是那种骨髓都要结冰的冷。我猛地缩手,却已经晚了。
      “东风恶,欢情薄……”我听见自己嘴里念出这句,声音却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眼前的碑文活了。
      墨迹在流动,真的在流动。那些刻了几百年的字像伤口渗血一样,从石碑深处往外沁出暗红色的光。不,不是光,是……某种液体状的东西,粘稠的,缓慢地爬满每一道笔画。
      “沈、沈导?”游客里有个小姑娘怯生生地叫我,“你脸色好白……”
      我想说没事,喉咙却发不出声。
      耳朵里先灌进来的是哭声。女人的哭声,压抑的,细细的,像一根浸了水的丝线勒进耳膜。接着是酒香——黄藤酒特有的甜涩气,混着一种陈旧衣物的霉味。最后是触感:有冰凉的东西贴上我的脸颊。
      是一只男人的手。
      指节分明,掌心有茧,正颤抖着抹去我脸上的泪。
      不对,不是我的脸。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低垂——我看见自己穿着一件藕荷色罗裙,裙边绣着折枝梅花。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摆着酒壶和几个小菜。手腕很细,细得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
      这不是我的手。
      “琬儿……”有人唤了一声。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朽木。我(或者说这个身体)猛地抬头,看见几步外站着个男人。青衫旧了,袖口磨损,腰间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痛苦,重得能砸死人。
      陆游。
      这个名字不是我“想”起来的,是直接炸进脑子里的。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像有人用凿子从太阳穴往里钉钉子。
      “啪嗒。”
      一滴水砸在托盘上。我(她)在哭。
      “十年了……”陆游往前走了一步,又死死停住。他盯着我(她)手里的酒,喉结上下滚动,“你……过得好吗?”
      我想喊,想说我根本不是唐婉,我是个二十一世纪的讲解员,我叫沈媛,我手机里还有没打完的王者荣耀!可这个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只是轻轻把托盘放在石桌上,动作稳得可怕,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她五脏六腑都在颤。
      “夫君待我极好。”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柳絮。
      陆游的脸瞬间灰败下去。
      然后他开始喝酒,一杯接一杯,眼睛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太复杂了,悔恨、眷恋、自责、不甘……全都搅碎了混在一起,烫得吓人。喝完最后一杯,他踉跄着扑到墙边,抓起笔——
      墨迹在墙上晕开时,我(她)的胸口像被捅了一刀。
      不,是真的疼。生理性的、尖锐的疼痛从心脏位置炸开,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窜。我(她)捂住胸口,冷汗瞬间湿透里衣。而与此同时,属于沈媛的意识在尖叫:这是心绞痛!古代叫真心痛!唐婉后来就是死于这个!
      “错、错、错——”
      陆游每写一个“错”字,我(她)的疼痛就加剧一分。到第三个“错”时,我(她)已经站不稳了,不得不扶住石桌。视线开始模糊,但墙上的字却异常清晰: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她(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向颈间——那里挂着块暖玉,还带着体温。又摸了摸袖袋,里面藏着一封叠成方胜的信。这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像溺水的人抓稻草。
      而陆游看见了。
      他看见她摸玉佩,看见她护着袖袋。笔锋狠狠一顿,墨汁溅出来,在“瘦”字旁晕开一团黑渍,像滴眼泪。
      “罢了……”他扔下笔,转身就走。肩膀垮塌下去的弧度,像座山轰然倒塌。
      “等等。”我(她)突然开口。
      陆游僵住。
      她端起那杯他没碰过的酒,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到他面前时,她抬起脸——我终于通过她的眼睛,近距离看清了陆游此刻的模样:嘴角在抽搐,眼眶通红,但一滴泪都没有。他在用全身力气忍着。
      “这杯酒……”她声音发颤,“敬从前。”
      陆游接过酒杯时,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很短暂的接触,两个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缩手。酒杯摔在地上,碎了。
      黄藤酒洒了一地,甜涩的气味浓得呛人。
      陆游最后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太深了,深得像要把她的魂都吸进去带走。然后他转身,真的走了,再没回头。
      她(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地碎片。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一边笑,眼泪一边大颗大颗往下砸,止都止不住。
      “沈导!沈媛!”
      现实的声音猛地把拽我回来。
      我浑身一激灵,发现自己正瘫坐在碑刻前的地上,后背全是冷汗。几个游客围着我,满脸惊慌。同事小王使劲拍我的脸:“醒醒!你怎么了?突然就晕过去了!”
      “我……”一开口,嗓子哑得吓人。
      “你刚才一边摸碑一边哭,”小王压低声音,“嘴里还念叨什么‘敬从前’,把游客都吓跑了。”
      我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面条。最后还是小王架着我去了员工休息室。喝下半杯温水后,我才缓过点神。
      “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小王把毛巾递给我,“脸色跟鬼似的。”
      我接过毛巾擦脸,手还在抖。擦到左手时,我突然顿住——虎口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笔杆。
      陆游握笔的姿势浮现在脑海:右手拇指压食指,虎口抵着笔杆。常年这么写,那里会磨出茧子。
      而我手上的红痕,正好在那个位置。
      “见鬼了……”我喃喃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勉强扯出个笑容,“可能中暑了。”
      打发走小王后,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那道红痕正在慢慢消退,但触碰时还有细微的刺痛感。更诡异的是,我脑子里多了很多原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比如陆游写“东风恶”时,心里想的不只是母亲,还有当时官场倾轧、主战派被排挤的愤懑。
      比如唐婉那杯酒,其实是她偷偷换过的——原本是烈酒,她换成了温和的甜酿。怕他喝伤胃。
      再比如……陆游转身后,唐婉从袖袋里抽出那封信,捏在手里捏了整整一刻钟。信纸边缘都汗湿了,但最终没有递出去。
      信是赵士程写的。只有一行字:“若想哭,回家哭。我备了姜茶。”
      “赵士程……”我念出这个名字。
      心脏又抽痛了一下。但这次不是唐婉的痛,是另一种——更绵长、更隐晦的痛,像陈年的内伤,平时感觉不到,一碰才知道里头全烂了。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沈园闭园的广播响起,声音在空荡荡的园子里回荡。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回碑廊。
      夜晚的沈园和白天的完全不同。没了游客的喧哗,那些亭台楼阁显露出原本的孤寂。碑刻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冷光,像一排排墓碑。
      我在《钗头凤》碑前站定。
      手指悬在空中,想碰又不敢碰。最后只轻轻拂过石碑边缘——凉的,普通的石头温度。
      可当我转到石碑侧面时,突然愣住。
      那里有一片很浅的污渍,像水渍又像霉斑,形状很奇怪。我蹲下身,用手机手电筒照过去。
      光线斜打上去的瞬间,污渍里浮现出极淡的金色纹路。
      不是错觉。真的是金色,而且……是字迹。
      我屏住呼吸,调整角度。纹路渐渐清晰,是两行小楷,字迹挺拔温润,和陆游那种锋芒毕露的笔法完全不同:
      “山河万里春如旧,不见当年系舟人”
      落款处只有一个字:“程”。
      手一抖,手机差点摔了。
      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远处值班室的灯亮着,小王大概在刷短视频,隐约传来综艺节目的笑声。
      这一切太割裂了。
      我重新看向那行字。金色正在缓慢消退,像渗进石头里一样。就在它即将完全消失时,我突然看懂了最后三个字的笔锋走势——那不是“系舟人”。
      是“护花人”。
      “来世不为宗室子,只做护花人。”
      这句话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不是“想起”,是“跳进”,像有人贴着我耳朵说的。
      我连退三步,后腰撞在栏杆上,生疼。
      当晚回家,我发起了高烧。
      梦里全是碎片:折断的金钗、战场的血腥味、中药的苦气,还有一个始终背对着我的身影——穿着亲王常服,肩背挺直,站在沈园的荷花池前。
      池里没有花,只有枯枝。
      他叹了声气。那叹息太沉重了,重得整个梦境都在晃。
      “琬儿,”他对着枯荷说,“今年的姜茶,我多放了两颗枣。”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不是汗,是眼泪。
      我摸过手机,凌晨三点。屏幕光照亮床头柜上那本《陆游全集》,是我大学时买的,翻得书脊都开裂了。
      鬼使神差地,我搜索了“赵士程”。
      搜索结果少得可怜。百科词条只有短短几行:“赵士程,宋太宗玄孙,永嘉郡王。娶唐婉为妻。早卒。”
      早卒。两个字就概括了一生。
      我往下翻,在一个冷门的学术论坛里找到条2013年的帖子:“关于赵士程墓志铭的疑点”。发帖人说,考古发掘出的赵士程墓志铭最后一句被刻意凿花了,只能辨认出“情”“悔”“园”三个字。
      情什么?悔什么?园……是沈园吗?
      高烧让脑子像团浆糊。我关掉手机,在黑暗里睁着眼。
      窗户开着条缝,夜风灌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尘土味。远处有救护车呼啸而过,鸣笛声拉得很长。
      二十一世纪。绍兴。沈园讲解员。我反复默念这些身份标签,像抓救命稻草。
      可左手虎口那道已经消失的红痕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枕边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景区工作群的消息。管理员发了明天的排班表,我被排在下午。后面跟着条温馨提示:“近期多雨,碑廊湿滑,请提醒游客注意安全。”
      我盯着“碑廊”两个字。
      月光移到了床头,照亮那本《陆游全集》。封面上陆游的画像眼神沉郁,像隔着千年时光与我对视。
      我突然想起白天那个大妈说的话:“让女人抑郁而终的渣男词。”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陆游是渣男,那赵士程算什么?如果唐婉只爱陆游,那她珍藏的那封“回家哭”的信又算什么?
      头痛欲裂。
      我蜷缩起来,把脸埋进枕头。布料吸走了新涌出来的眼泪,可喉咙里那种酸涩的哽咽,怎么也压不下去。
      那不是我的情绪。
      是她的。
      是唐婉的,是那个八百年前在沈园摔碎一杯酒、最终抑郁而终的女人的。
      而我,一个每月还三千房贷、最烦梅雨季的现代社畜,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为一段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爱情哭成狗?
      窗外,第一声鸟鸣穿透夜色。
      天快亮了。
      我摸过手机,打开备忘录。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很久,最终敲下一行字:
      “去找守园人。那个九十岁的、总在黄昏时打扫碑廊的老人。”
      “他一定知道什么。”
      按下保存键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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