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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另一个“感染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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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沈园后门蹲了三天。
那个九十岁的守园人,姓赵,景区员工都叫他赵伯。他作息规律得像个机器人:每天清晨六点拎着扫帚出现,先扫落叶,再擦碑,最后在《钗头凤》碑前站十分钟。不动,不说话,就是站着。
第四天清晨下了点小雨。我撑着伞躲在海棠树后头,看着赵伯像往常一样,用一块绒布细细擦碑。擦到“错错错”三个字时,他突然停住了。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头皮发麻的事——
他伸出食指,按在第一个“错”字的刻痕里,轻轻画了个圈。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动作很慢,像在描摹什么符咒。
最后,他把额头抵在碑上,就那么靠着。
雨丝斜斜地飘,打湿了他灰白的头发。他后背微微佝偻,蓝布工作服洗得发白。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不是在守碑,是在守坟。
“看够了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吓得差点把伞扔了。
赵伯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正隔着雨幕看我。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有点吓人。
“赵、赵伯,”我扯出个笑,“我来得早,顺便看看……”
“沈媛是吧?”他打断我,“讲解部的。这个月第三次‘顺路’来后园了。”
我噎住了。
他收起绒布,拎起扫帚,转身往工具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不是想知道碑的事吗?过来。”
工具房比我想象的干净。水泥地扫得发亮,靠墙一排工具挂得整整齐齐。最里面有个小方桌,两把竹椅,桌上摆着紫砂壶和两个杯子。
赵伯倒茶时手很稳。茶水是深褐色的,有股奇怪的草药味。
“喝。”他把杯子推过来,“安神的。”
我抿了一口,苦得脸都皱起来了。
“昨天晚上,”赵伯突然说,“你是不是梦见战场了?”
我猛地抬头。
“断箭,血,还有悬崖。”他盯着我的眼睛,“对不对?”
茶杯在我手里晃了一下,热水溅到手背上。我没感觉到烫,只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你怎么知道?”
赵伯没回答,起身从墙角的铁皮柜里拿出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宣纸,最上面那张画着图案:两个交叠的圆圈,一个圈里写着“陆”,一个圈里写着“唐”,中间用朱砂画了条扭曲的线连在一起。
而在两个圆圈上方,还有一个虚线的圈,里面写着“赵”。
“这是……”我凑过去看。
“锁魂阵。”赵伯用手指点着那个虚线圈,“赵士程当年请道士布的。用自己的魂做‘引’,想牵唐婉的魂魄入轮回。陆游的词是‘锁’,把她困在执念里。一锁一引,本该抵消。”
他抬起眼皮看我:“但你猜怎么着?”
我喉咙发干:“……没成?”
“成了。也没成。”赵伯喝了口茶,“唐婉的魂确实被引走了,入了轮回。但赵士程的魂——被卡住了。”
“卡住?”
“锁太强,引不动。他的魂就卡在阵眼里,出不去,散不了,一年年困在这儿。”赵伯顿了顿,“直到八十年前,阵法第一次松动。那天雷劈了沈园一棵老槐树,树心里掉出半块玉——是赵士程的暖玉。”
我想起梦里那块玉佩。挂在唐婉颈间,温温热热的。
“后来呢?”
“后来?”赵伯笑了,笑容很苦,“后来阵法每隔几十年松动一次,就会‘唤醒’两个载体。一个承陆游的悔,一个承唐婉的念。你们会看见不该看见的,记住不该记住的,最后……”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最后要么破阵,要么被阵法吞掉,成为新的养料。”
我后背全是冷汗:“所以我是……”
“唐婉的载体。”赵伯说得斩钉截铁,“你虎口那道红痕,是陆游握笔的茧子位置。你梦见战场,是因为赵士程死在那儿。你的记忆正在被‘下载’,下载完了,你就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工具房里死寂。雨打在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响。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声音在抖。
“找到另一个载体。”赵伯说,“那个承了陆游记忆的人。你们俩的记忆凑齐了,阵法才会完整显现。到时候……”
他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涨得通红。我赶紧给他拍背,触手一片嶙峋的骨头。
咳了好一阵,他喘着气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个小药瓶,倒出两粒黑药丸吞了。
“赵伯你……”
“老毛病。”他摆摆手,“记住,找手心有胎记的人。形状像半枚钗头。你们俩的胎记凑一起,才是一整只凤钗。”
离开工具房时,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沈园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漉漉的光。
我脑子很乱。
载体。锁魂阵。胎记。这些词像疯了一样在脑子里打转。走到员工休息室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摊开左手——
虎口的红痕完全消失了。但掌心纹路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线,很短,弯弯的。
像半片花瓣。
或者说,像半只鸟的尾羽。
那天下午我魂不守舍。带团讲解时,把“陆游三十一岁”说成了“三十一世纪”,游客哄堂大笑。小王拍我肩膀:“沈媛你真中邪了吧?”
下班时已经傍晚六点。我拖着步子往公交站走,经过景区外围那条小路时,突然听见压抑的呜咽声。
是从竹林边的长椅上传来的。
一个男人坐在那儿,背影佝偻着,肩膀在抖。他左手死死攥着右手手腕,右手摊开着,手心朝上。
路灯刚亮,昏黄的光照在他手心上。
我看见了一道红痕。
弯弯的,从生命线末端斜斜延伸出去——和我掌心的那道,弧度一模一样。
只是方向相反。
就像……就像能拼在一起。
我僵在原地,血液都凉了。
男人似乎察觉到有人,猛地回头。那张脸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戴副黑框眼镜,长相斯文。但此刻他眼眶通红,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镜片后的眼神满是惊恐。
我们四目相对。
他先反应过来,触电般把手攥成拳头,起身就要走。
“等等!”我脱口而出。
他停住了,背对着我,肩膀绷得死紧。
“你也……”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你也看见了吗?那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他慢慢转过身。路灯下,他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手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是不是有道红痕?像……像半片钗头?”
男人死死盯着我,喉结滚动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说:
“你怎么知道?”
我走上前,在他面前摊开左手。
两道红痕在路灯下清晰可见。我的从左往右弯,他的从右往左弯。弧度完美对应,像被撕成两半的图案。
“我叫沈媛。”我说,“沈园的讲解员。”
“……林深。”他声音还是很哑,“在杭州工作,昨天刚来绍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就是突然想来看看。”
他说着说着,突然捂住额头:“从昨天开始,我脑子里一直有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在念诗……不,是在改诗。一遍又一遍地改。”
“什么诗?”
“《沈园二首》。”林深抬头看我,眼神涣散,“但和流传的不一样。他一直在改最后两句……‘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不对,不是‘犹吊’,是‘不敢吊’。他说他不敢……”
林深的身子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触手的皮肤烫得吓人。
“你在发烧。”
“不止。”他苦笑,“我还看见东西。刚才坐在这儿,忽然就看见……看见一个女人在写字。穿藕荷色裙子,手在抖,眼泪把墨都晕开了。她写的是……”
“世情薄,人情恶。”我接了下去。
林深猛地瞪大眼睛。
“雨送黄昏花易落。”我继续说,“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你……”他嘴唇在抖,“你也看见了?”
“我看见的更多。”我拉着他重新坐下,“听着,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可能觉得我疯了。但请你相信我——”
我把赵伯的话,我的梦,碑文上的金字,还有那个锁魂阵,一五一十全说了。
林深一直没打断我。他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握着右手的手越来越紧。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摊开右手。
然后伸出左手,抓住了我的左手。
两只手并在一起,掌心的红痕完美拼接——形成了一只完整的、展翅的凤鸟。
就在拼接完成的瞬间,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不是头痛,是胸口疼。像有人把手伸进胸腔,攥住了心脏狠狠一捏。我和林深同时惨叫出声,瘫在长椅上动弹不得。
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
路灯的光拉成长长的丝线,竹影变成泼墨般的黑。耳朵里灌进来尖锐的鸣响,像无数人在同时尖叫。
而在那片混乱中,一个场景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沈园,但不是现在的沈园。荷花池边有座水榭,榭里点着灯。
赵士程坐在灯下写信。
他写得很慢,写几字就停笔,望着窗外发呆。窗外下着雨,雨打荷叶的声音淅淅沥沥。他穿了件青灰色的常服,没戴冠,只用根木簪束发。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疲惫。
信写完了,他折成方胜,却没叫仆人,而是自己起身往外走。
穿过回廊时,他碰见个嬷嬷。嬷嬷端着药碗,看见他,欲言又止。
“琬夫人……又咳血了。”嬷嬷小声说。
赵士程脚步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握着信的手背青筋凸起。
“药给我吧。”他说。
他端着药,拿着信,走到一间厢房外。窗纸上映出女子的剪影,她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赵士程在门外站了很久。
久到药碗的热气都散了,他才轻轻敲门:“琬儿,是我。”
门开了。唐婉站在门内,脸色苍白得像鬼,眼睛肿着,但看见他时,还是努力挤出了个笑容。
“夫君。”
“把药喝了。”赵士程把碗递过去,声音很轻,“温度刚好。”
唐婉接过,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
赵士程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打开,是两颗蜜枣。
“压压苦。”他说。
唐婉愣了下,眼圈突然红了。她别过脸,小声说:“我都多大了……”
“多大也是怕苦的。”赵士程笑了笑,那笑容温柔得让人心碎。然后他拿出那封信,“这个……你收着。”
“是什么?”
“陆务观的新诗。”赵士程语气平静,“他升官了,在临安。我托人抄了一份。”
唐婉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她声音发颤,“你何必……”
“何必?”赵士程抬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琬儿,我不要你忘了他。我要你记得,然后选。”
他看着她眼睛,一字一句:“选我,不是因为没有他,而是因为有我。”
唐婉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扑进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赵士程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闭着眼睛。
烛火跳了一下。
他眼角有泪滑下来,很快,快得像是错觉。
画面在这里定格,然后碎裂。
我大口喘着气,从长椅上弹起来。林深也在喘,额头全是汗。
我们俩对视着,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惊涛骇浪。
“那是……”林深先开口。
“赵士程的记忆。”我哑着嗓子说,“我们刚才……共享了他的记忆。”
夜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我低头看掌心——那两道红痕,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暗红色的光。像两小块烧红的炭。
林深也看见了。他脸色惨白:“这到底是什么……”
“是诅咒。”我站起身,腿还在发软,“也是钥匙。赵伯说得对,我们得破阵。否则……”
否则会怎样,我没说出口。
但我们都感觉到了——就在刚才共享记忆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顺着那道红痕,悄悄钻进了身体里。
像种子埋进土里。
总有一天,它会破土而出,然后疯长,把“沈媛”和“林深”这两个存在,彻底吞噬掉。
“明天。”我看着林深,“明天一早,我们再去找赵伯。他一定知道怎么破阵。”
林深点头,动作有些僵硬。他站起来,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突然问:
“沈媛,你说……赵士程当年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自己的魂会被困八百年。”林深轻声说,“知道的话,他还会那么做吗?”
我没回答。
因为答案我们都看见了——在刚才的记忆里,赵士程折那封信时,眼神那么平静,那么决绝。
他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但他还是走了上去,头也不回。
公交车来了。林深上了去火车站方向的车,他要回杭州取些东西,说明天一早就回来。
我上了另一趟车。靠窗坐下,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灯火。
手机震了一下,是小王发来的微信:“沈媛,你那个晕倒的医疗费报销单,财务说少个签字,明天记得补啊。”
我盯着那条消息,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医疗费。报销单。签字。
在这些琐碎的、真实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烦恼旁边,是锁魂阵,是八百年的执念,是两个正在被吞噬的活人。
哪个才是真的?
车子到站了。我下车,走进租住的老小区。楼道声控灯坏了,我摸黑上楼,钥匙插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开门,开灯。
狭小的单身公寓一览无余。桌上摆着昨晚吃剩的外卖,电脑还亮着,屏保是沈园的风景照。
我走到洗手间,打开灯,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苍白,眼下乌青,头发凌乱。
但除此之外,还是沈媛。那个为了三千块房贷发愁,为了讲解词背不熟焦虑,为了同事关系头疼的沈媛。
我抬起左手,掌心那道红痕依然在,暗红色的,像道新疤。
“唐婉,”我对着镜子说,声音很轻,“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镜子里的女人没有回答。
只有水龙头没拧紧,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响得像心跳。
那晚我又做梦了。
不是唐婉的梦,也不是赵士程的。
是我自己的。
梦里我站在沈园那块碑前,手里拿着锤子和凿子。赵伯站在我左边,林深站在我右边。赵伯说:“砸了它,阵法就破了。”林深说:“砸了它,他们就真的死了。”
我举起锤子,却怎么也砸不下去。
碑文开始流血,鲜红的,滚烫的血,顺着刻痕往下淌。血泊里浮出两样东西:半截金钗,一块暖玉。
还有一个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在耳边轻轻说:
“选吧。”
“要么让他们解脱。”
“要么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困在这里,困在时间里,一遍遍重复分离和错过。”
“你选哪个?”
我醒了。
窗外天光微亮,凌晨五点十七分。
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短信,陌生号码:
“沈小姐,我是林深。我买到最早的高铁票,七点到绍兴。另外……我查了些东西。关于赵士程的墓志铭,那三个被凿掉的字,我可能猜到了是什么。”
“是‘情不愿’。”
“情不愿,悔不当初,园中长守。”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起身,换衣服,洗漱。
镜子里的人眼睛很亮,亮得有点吓人。
“那就破阵吧。”我对自己说。
不管结局是什么。
总好过困在这里,困在八百年的眼泪里,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