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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碑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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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后的第七天,我回去上班了。
主管看见我时愣了愣:“病好了?”
“嗯。”我把病假条递过去,“急性肠胃炎,挂了一周水。”
她扫了一眼假条,没多问,只是说:“以后注意点,夏天别乱吃东西。”然后递给我一张新的排班表,“这周你负责下午场,两点到五点。讲解词有更新,记得看。”
我接过排班表,纸张很轻,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回到熟悉的休息室,打开储物柜。工作服还挂在里面,蓝色的马甲,胸口绣着“沈园”两个字。我换上衣服,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很陌生,像穿了别人的衣服。
镜子里的脸有点苍白,但眼下的乌青淡了。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枚素圈戒指,在室内光下几乎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它在。
林深昨天回杭州了。走之前我们约在高铁站吃了顿饭,两个人都很沉默。最后他说:“戒指……别摘。”
“不会。”我说。
他点点头,拖着行李箱进站。走了几步,又回头:“有事打电话。”
“嗯。”
然后他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们没说什么“保持联系”,也没约下次见面。但我知道,这辈子我们都会记得对方——记得一起跪在碑前流血,记得一起在八百年前的战场赴死,记得那对没来得及真正结发的夫妻。
这种联系,比什么都深。
下午一点五十,我站在游客中心门口,手里拿着更新后的讲解词。新版本加了一段关于赵士程的内容,很简短:
“唐婉再嫁永嘉郡王赵士程,郡王待她极好,但唐婉始终郁郁,最终早逝。郡王终身未再娶,后战死沙场。”
就这些。
二十八个字,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同事拍我肩膀:“发什么呆?到点了。”
第一拨游客已经等在门口了。十几个人的小团,大部分是中年人,举着手机和自拍杆。我挂上职业微笑,举起导游旗:“大家好,我是今天的讲解员沈媛,接下来由我带领大家游览沈园,了解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故事……”
声音很稳,和过去三年里每一天一样。
我们走进园子。下午的阳光很烈,晒得青石板发烫。蝉在树上拼命叫,叫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走到碑廊时,我停住了。
游客们围上来,手机摄像头对准碑文。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词:
“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著名的《钗头凤》碑刻。相传陆游就是在这里偶遇前妻唐婉……”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顿住了。
因为我看见了。
碑文变了。
不是字变了,是……感觉变了。那些刻了几百年的字,原本总是透着股沉甸甸的哀伤,像哭不出来的哽咽。但现在,它们很平静。
就是平静。
像一场下完的雨,一地落尽的花,一个终于讲完的故事。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我继续背,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背到“错错错”时,有个大妈插嘴:“哎哟,这男人就知道错错错,早干嘛去了!”
游客们都笑了。
我也笑了,但笑得很轻。
因为我知道,这三个“错”字里,不止有悔恨。
还有释然。
讲解结束后,游客们散开自由活动。我靠在廊柱上休息,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碑座旁——那里,埋着同心结的地方,泥土已经重新平整,长出了几根细嫩的草芽。
“沈媛?”
我回头,是赵伯。
他穿着那身旧工作服,手里拿着扫帚,但没在扫地,只是站在那儿看我。
“赵伯。”我站直身体,“您……还好吗?”
他没回答,走过来,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我坐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游客的笑声,孩子在假山间追逐打闹,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戒指戴着呢?”赵伯问。
“嗯。”我伸出手。
他看了一眼,点点头:“戴着好。能辟邪。”
“赵伯,”我犹豫了下,“您以后……还守园子吗?”
老人看着远处的荷花池。池里的荷花正盛,粉的白的一大片,风一吹,荷叶翻起绿色的浪。
“守。”他说,“但不一样了。以前是守阵,现在是……守坟。”
他顿了顿:“守一个终于能安睡的坟。”
我没说话。
“我父亲守了五十年,我守了七十年。”赵伯轻声说,“我们家守了八百年。到我这儿,总算……守到头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睛里有水光。
“我儿子在国外,总叫我过去。以前我不敢走,现在……”他笑了笑,“现在可以想想了。”
风吹过来,带着荷花的清香。
“那您会去吗?”我问。
“可能会吧。”赵伯站起来,拿起扫帚,“先把园子扫完。扫了一辈子,习惯了。”
他佝偻着背,慢慢走远。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唰——唰——”的声音,和蝉鸣混在一起,成了夏天的一部分。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想起破阵那晚,他跪在碑前,额头贴地,说“送您上路”。
送的不是魂。
是八百年的执念。
是比山重、比海深的,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
下午五点,下班了。
我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员工通道。傍晚的风凉了些,吹在脸上很舒服。
手机震了一下,是林深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他办公室的窗外,杭州的城市天际线,夕阳正沉下去。
配文:“这边天晴。”
我回:“这边也是。”
想了想,又发了一句:“碑文看起来不一样了。”
他很快回复:“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就是……平静了。”
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输入了很久,最后发来三个字:
“那就好。”
我收起手机,往公交站走。路过沈园正门时,看见一对小情侣在售票处吵架。女孩想进去,男孩嫌门票贵:“六十块看几块破石头,有啥好看的!”
女孩跺脚:“那是爱情!你懂不懂浪漫!”
男孩撇嘴:“爱情个屁,不就是个渣男故事……”
他们吵吵嚷嚷地走远了。
我站在原地,忽然笑了。
是啊,在旁人眼里,这就是个“渣男故事”。陆游懦弱,唐婉抑郁,赵士程可怜。三个人的悲剧,被后人津津乐道,写成诗,刻成碑,当成景点卖门票。
但只有我们知道——只有我、林深、赵伯知道——在那个故事里,有比爱情更重的东西。
是成全。
是一个男人,用八百年不得超生,换一个女人来世安宁。
是一个男人,用余生八十五年的悔,守一座园、一段情。
是他们三个人,用各自的方式,在时代的夹缝里,爱了一场地覆天翻。
公交车来了。
我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子启动,沈园的大门渐渐后退,缩小,最后消失在街角。
我低头看手上的戒指。
素圈,无纹,在夕阳下泛着很淡的金光。
“愿你此生,所爱皆得,所愿皆成。”
赵士程的声音,隔着八百年,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心里。
晚上回家,我做了个梦。
不是唐婉的梦,也不是赵士程的。
是我自己的梦。
梦里我站在一条很长的走廊上,两边都是门。有的门开着,透出光;有的门关着,黑漆漆的。
我往前走,走到尽头,看见一扇木门。门很旧了,漆都剥落了,但门环擦得很亮。
我推开门。
里面是个小院子,种着桂花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桌上摆着茶具。两个人坐在那儿喝茶,一男一女,穿着宋人的常服。
男人抬头看见我,笑了笑:“来了?”
是赵士程。
他看起来比画像上年轻,眉眼舒展,没有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了。唐婉坐在他旁边,正在倒茶。她穿着藕荷色的裙子,头发梳得很整齐,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
“坐。”唐婉说,声音很温柔。
我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唐婉给我倒了杯茶,茶汤清澈,飘着桂花香。
“谢谢。”我说。
她摇摇头,笑了。那笑容很轻,但很真实,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轻松。
“该我们谢你。”赵士程说,“还有那个年轻人。”
“林深。”
“对。”他点头,“谢谢你们,让我们……终于能一起喝杯茶。”
我看着他,又看看唐婉。他们并排坐着,肩膀挨着肩膀,很自然,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
“你们……”我不知道该问什么。
“我们要走了。”唐婉轻声说,“去该去的地方。”
“还会记得彼此吗?”
赵士程和唐婉对视一眼,都笑了。
“会。”他说,“但不再是执念了。是……记忆。美好的那一部分。”
风吹过,桂花簌簌地落,落在他们肩上,桌上,茶里。
“那陆游呢?”我问。
赵士程沉默了一会儿。
“他也在他的路上。”他说,“我们……各自安好,就是最好的结局。”
唐婉点点头,眼眶有点红,但没哭。
“其实,”她轻声说,“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欠谁?”我问。
“赵士程。”她看向身边的男人,“欠他十年青春,欠他一颗真心,欠他……一个从头到尾只爱他的我。”
赵士程握住她的手。
“不欠。”他说,“那十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十年。”
唐婉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悲伤的泪,是释然的泪。
我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胸口那块堵了许久的东西,化了。
“走吧。”赵士程站起来,拉着唐婉的手,“时候到了。”
他们朝我挥挥手,转身往院子深处走。
光从那边涌过来,很亮,但不刺眼。
他们的身影在光里渐渐模糊,最后,融进光里。
消失了。
我睁开眼。
天还没亮,窗帘缝隙透进一点灰白的光。
枕头是湿的。
但我没哭。
只是觉得,很轻。
像卸下了一个背了太久的包袱。
起床,洗漱,换衣服。镜子里的脸依然普通,但眼睛里有种不一样的东西——是那种见过生死、见过执念、见过八百年爱恨后,沉淀下来的平静。
手机响了,是林深。
“我梦见他们了。”他说。
“我也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们……看起来很好。”林深说。
“嗯。”
“沈媛。”
“嗯?”
“我们得好好活。”他说得很慢,很认真,“替他们,好好活。”
我笑了:“好。”
挂了电话,我拉开窗帘。
天亮了。
新的一天。
普通人的,平凡的一天。
我戴上戒指,背上包,出门。
楼下早点摊的阿姨看见我,笑着打招呼:“小沈,今天这么早?”
“嗯,上班。”我说。
“来个豆浆油条?”
“好。”
热腾腾的豆浆,刚炸好的油条。我坐在小凳子上吃,阳光照在背上,暖洋洋的。
街上人来人往。上班族步履匆匆,学生背着书包,老人牵着狗。
这是人间。
热闹的、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而我,是这人间里,最普通的一个。
但我知道,我的手指上,戴着一个八百年前的祝福。
我的记忆里,装着一个用八百年换来的故事。
这就够了。
吃完早饭,我走向公交站。
路过报亭时,看见新一期的《绍兴旅游》杂志,封面是沈园的荷花。
标题很大:“千古爱情,沈园绝恋”。
我笑了笑,没买。
有些故事,记在心里就好。
有些深情,自己知道就行。
公交车来了。
我上车,投币,坐下。
车子开动,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
窗外,阳光很好。
天很蓝。
一切刚刚好。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