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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血引 ...

  •   子夜十一点,沈园后门。
      赵伯已经等在那儿了。他换了身衣服——深蓝色的中式褂子,料子很旧,但洗得干净。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箱子,看见我们时点了点头,没说话。
      园子里黑得吓人。景观灯全灭了,只有远处值班室一点微弱的光。月光被云层遮着,偶尔漏下来一缕,照得青石板路泛着冷白的、死人骨头似的颜色。
      “东西都带了?”赵伯问。
      林深拍了拍背包。我握紧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下午去中药店买的朱砂、黄纸、还有一小瓶白酒。都是赵伯让准备的。
      “走吧。”赵伯转身,手里提着盏老式马灯,玻璃罩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
      我们跟着他往碑廊走。脚步声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像有谁在身后跟着。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只有被风吹动的竹影,像无数只招摇的手。
      到了碑前,赵伯放下马灯和箱子。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块黑布,展开,铺在碑前的地面上。布上绣着八卦图,针脚细密,但已经褪色了,边角还有破损。
      “站这儿。”他指了指八卦的两个方位——我和林深一左一右,隔着碑对视。
      林深脸色很白,在月光下像尊石膏像。他冲我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赵伯开始摆东西:香炉、三支香、两只小瓷碗、一把桃木剑——剑身刻满了符文,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干涸的血。
      最后,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铜镜,镜面朝上放在黑布中央。
      “手。”他说。
      我和林深同时伸出手,掌心向上。红痕已经爬到了小臂,在皮肤下微微凸起,像有虫子在里面蠕动。
      赵伯用针——一根很细的银针,在火上烤了烤,然后扎进我的掌心。
      疼。
      不是普通的刺痛,是那种钻心的、带着寒意的疼。血珠冒出来,暗红色的,滴进赵伯准备好的瓷碗里。然后是林深。
      两股血在碗底汇合,没有相融,而是像两条蛇一样互相缠绕、排斥。
      “怨气太重。”赵伯皱眉,往血里倒了点白酒。酒香混着血腥味,在夜风里散开,闻着让人作呕。
      接着是朱砂。他用手沾着朱砂,在我们掌心的红痕上各画了一道符。朱砂接触到皮肤的瞬间,红痕猛地一跳,像被烫到了。我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忍着。”赵伯声音很冷,“这才是开始。”
      他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烟是青色的,笔直地往上冒,在碑前形成三根细柱,纹丝不动——明明有风,烟却一点不散。
      “跪。”赵伯说。
      我们跪在黑布上,膝盖硌着青石板。赵伯站在我们身后,开始念咒。
      我听不懂他在念什么,音节古怪,忽高忽低。但每念一句,周围就冷一分。不是温度的冷,是那种穿透衣服、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
      马灯的火苗开始变绿。
      不是比喻,是真的变成了幽幽的绿色,照得赵伯的脸像个鬼。
      “开匣。”他说。
      林深从背包里拿出铁匣子,打开。三样东西在绿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金钗的断口像在滴血,玉佩的裂纹像蛛网在蔓延,而那缕青丝……它自己在动,像有呼吸一样轻轻起伏。
      赵伯拿起青丝,用桃木剑挑着,悬在铜镜上方。
      “血引。”他看向我们,“你们俩,一人说一句真话。关于你们自己,最不敢承认的真话。”
      我愣住了。
      “阵法认的是‘真’。”赵伯解释,“假话引不动魂。要说真话,血淋淋的真话。”
      夜风停了。整个沈园死寂,连虫鸣都没有。
      林深先开口。
      “我……”他声音很哑,“我其实恨陆游。”
      我猛地看向他。
      “我恨他的懦弱。”林深盯着自己的血碗,眼神空洞,“恨他当年没敢违逆母亲,恨他写那首词,恨他活了八十五岁——凭什么?凭什么害了两个人,自己却能活那么久,还能名垂青史?”
      他说这话时,牙齿在打颤,像在跟什么对抗。
      “但更恨的是……”他闭上眼睛,“我发现自己可能也是那种人。如果是我,在那个时代,我可能……也会做一样的选择。我恨这个发现。”
      话音刚落,他碗里的血突然沸腾了。
      不是加热,是真的在翻滚、冒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血面上浮起一层黑气,扭曲着,像张痛苦的人脸。
      赵伯点头:“到你了。”
      我喉咙发干。
      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我的普通,我的焦虑,我对这份工作的厌倦,我对父母催婚的逃避……但这些都不是“血淋淋的真话”。
      真话是——
      “我羡慕唐婉。”我听见自己说。
      林深和赵伯都看向我。
      “我羡慕她被两个人这样爱过。”我说得很快,像怕自己后悔,“羡慕她能让人记八百年,羡慕她的故事被写进书里、刻在碑上。而我……我可能死了都没几个人记得。我嫉妒她,嫉妒一个八百年前就死了的女人。”
      说完,我胸口一阵绞痛。
      不是比喻。是真实的、尖锐的痛,像有只手攥住了心脏。
      我碗里的血也开始沸腾。两碗血同时翻滚,黑气升腾,在空中纠缠、融合,然后——猛地扑向那缕青丝。
      青丝被黑气包裹,剧烈颤抖。
      赵伯见状,立刻用桃木剑划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铜镜上。
      “以血为引,以魂为凭。”他念咒的声音陡然拔高,“赵氏二十七代孙赵守诚,请先祖显灵——!”
      最后三个字是吼出来的。
      整个沈园震了一下。
      不是地震,是空气在震。地面没动,但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拉伸,像隔着一层滚烫的热浪看东西。竹子的影子弯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亭台的轮廓融化又重组。
      然后,声音来了。
      先是马蹄声——密集的、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接着是人声:嘶吼、惨叫、刀剑入肉的闷响。
      战场。
      我看见了。
      不,是我“在”了。
      我趴在冰冷的泥地上,嘴里全是血腥味。左肩剧痛,低头一看,一支箭插在锁骨下面,血把铠甲都浸透了。周围是混乱的人影,马腿在眼前晃动,不断有人倒下,溅起泥浆。
      “郡王!郡王!”
      有人在喊。我(他)抬起头,视线模糊。远处,一队骑兵正朝这边冲过来,领头的是个辽将,手里的长枪闪着寒光。
      这是赵士程的记忆。
      他最后的记忆。
      我(他)撑着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跪下去。副将冲过来想扶,被他推开。
      “走。”他(我)说,声音嘶哑,“带剩下的人走。”
      “不行!末将誓死——”
      “这是军令!”他(我)吼出来,咳出一口血,“走!”
      副将眼睛红了,咬着牙转身,嘶喊着集结残兵。赵士程(我)看着他们往后撤,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他(我)拔出腰间的佩剑,不是对敌,而是反手,一剑斩断了马缰。
      战马受惊,人立而起。他(我)翻身上马,没坐稳,几乎摔下来,但死死抓住马鬃。
      然后他(我)笑了。
      那笑容太复杂了。有释然,有解脱,还有……一丝期待。
      “琬儿,”他(我)轻声说,声音散在风里,“我来陪你了。”
      马鞭狠狠抽下。
      战马嘶鸣着,朝着辽军最密集的地方冲了过去。箭矢如雨,一支、两支、三支……射中铠甲,射中大腿,射中肩膀。他(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
      最后一刻,他(我)看见了。
      不是敌人,不是战场。
      是沈园的荷花池。夏天,荷花开了,她坐在水榭里,低头绣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身上,斑斑驳驳的。
      她抬起头,冲他(我)笑了。
      “夫君,”她说,“回来了?”
      他(我)伸出手。
      手没碰到她,碰到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箭。
      箭从背后射入,贯穿胸口,箭头从前胸透出来,带着血和碎肉。
      他(我)低头,看着那支箭。
      然后,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箭杆,往里——狠狠一送。
      更深。
      彻底穿透。
      血喷出来,滚烫的,溅了他(我)一脸。
      世界黑了。
      “不——!”
      我尖叫着从记忆里弹出来,瘫在地上,浑身湿透,分不清是汗是泪。林深也在喘,眼睛瞪得老大,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刚才被箭贯穿的位置,衣服完好无损,但皮肤下浮现出一块暗红色的淤痕。
      赵伯手里的桃木剑在抖。
      铜镜上,两碗血已经平静了。但青丝……青丝变了。
      原本混在一起的两色头发,此刻正自己分离、缠绕,编成了一条精致的辫子——不是普通的辫子,是同心结的形状,结心处打了个复杂的、蝴蝶状的结。
      同心结。
      结发同心。
      它在铜镜上微微发光,光很柔和,像月光。
      “成了……”赵伯喃喃道,声音里有种难以置信的颤抖,“血引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桃木剑挑起同心结,走到碑前。
      “挖。”他说。
      我和林深跪着没动。刚才的记忆太真实了,真实到我现在还能感觉到箭扎进胸膛的剧痛,能尝到嘴里血腥的甜锈味。
      赵伯看了我们一眼,没再催,自己拿起带来的小铲子,在碑座旁挖了起来。
      土很松,可能因为我们昨晚刚挖过。很快,一个浅坑挖好了。
      赵伯把同心结放进坑里,然后——做了件让我头皮发麻的事。
      他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喷在同心结上。
      “先祖在上,”他跪下来,额头贴地,“不肖子孙赵守诚,今日……送您上路。”
      说完,他开始填土。
      一捧,一捧。
      土盖住同心结,盖住那八百年没能圆满的念想。
      填平后,赵伯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木槌和一根木钉——钉子也是桃木的,刻满了符。
      他将木钉对准埋同心结的位置,举起木槌。
      就在要砸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碑文开始渗血。
      不是幻觉,是真的血,暗红色的,黏稠的,顺着刻痕往下淌。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还混着一股……香灰味。
      “不对……”赵伯脸色大变,“阵法在反抗!”
      话音未落,四周的温度骤降。
      不是普通的冷,是那种停尸房似的、带着死气的冷。马灯的火苗“噗”地灭了,我们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碑上渗出的血,在黑暗里泛着幽幽的红光。
      然后,哭声来了。
      女人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忽远忽近。不是唐婉的声音——更年轻,更凄厉,像……像很多个女人在哭。
      “1953年……”林深声音发颤,“是1953年死的那两个……”
      我想起赵伯的话。那对大学生,一个跳了荷花池,一个在碑前割腕。
      他们的魂……也没散?
      “血!”赵伯突然喊,“你们的血!抹在碑上!”
      我和林深几乎是爬过去的。掌心刚才被扎的伤口还没愈合,我们用手掌贴住碑面,狠狠一抹。
      血碰到碑的瞬间,像是烧红的铁碰到冰。
      “滋啦——”
      白气冒出来,碑面剧烈震动。那些渗出的血开始倒退,倒流回刻痕里,像录像带倒放。
      哭声更尖锐了,几乎要刺破耳膜。
      赵伯趁机一槌砸下!
      桃木钉入土三寸。
      地面震动起来。不是刚才空气的震,是真正的地面在震。青石板裂开细纹,尘土簌簌落下。
      碑文上的血彻底消失了。
      哭声停了。
      风重新开始吹,竹影摇曳。
      月光从云层后面露出来,惨白的光照在碑上。
      一切恢复了平静。
      我们三个瘫在地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汗浸透,喘得说不出话。
      过了很久,林深先开口:“结……结束了吗?”
      赵伯没回答。他盯着埋钉子的地方,眉头紧锁。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泥土下,有光透出来。
      很淡的、金色的光。
      赵伯扑过去,用手刨开土。
      桃木钉还在,但钉子下面,埋同心结的位置……空了。
      同心结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白玉雕的盒子。盒子没盖,里面铺着红绸,绸上放着一对戒指。
      很简单的金戒指,素圈,没有任何花纹。但戒身内侧,各刻着两个字:
      一只刻“长宁”——赵士程的字。
      一只刻“婉静”——唐婉的字。
      盒底压着一张纸条,纸已经黄脆,但字迹清晰:
      “若后来者见此,吾愿已了。”
      “此戒为谢,可保二位此生平安。”
      “另:吾妻琬儿,已于绍兴三十年转世,一生顺遂,子孙满堂。”
      “吾心甚慰。”
      署名:赵士程 绝笔
      绍兴三十年。
      唐婉死后一年。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转世了。
      他知道她过得很好。
      那这八百年,他困在这里,到底在等什么?
      我拿起那只刻着“婉静”的戒指,指尖触到的瞬间,一段画面闪过——
      不是记忆,是……是祝福。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心里说:“愿你此生,所爱皆得,所愿皆成。”
      “愿你永不尝离别苦。”
      “愿你有人可依,有家可归。”
      “愿你……比我幸运。”
      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不是我的眼泪。
      是唐婉的。
      是那个八百年前的女人,隔着时空,对她永远亏欠的那个男人,最后的回应。
      赵伯拿起另一只戒指,看了很久,然后递给林深。
      林深接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尺寸正好。
      我也戴上。
      戒指很轻,但戴上的瞬间,掌心和小臂上那些狰狞的红痕——开始消退。
      像退潮一样,迅速变淡、消失。皮肤恢复原样,只剩下两个浅浅的白印,像很久以前的旧伤。
      阵法破了。
      赵士程的魂,散了。
      他终于……解脱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
      晨光熹微,鸟开始叫。
      沈园醒了。
      赵伯把东西收拾好,站起来,背对着我们,肩膀在微微颤抖。
      “赵伯……”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摆了摆手,没回头,提着箱子,佝偻着背,慢慢走远了。
      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像走了八百年的路,终于走到了头。
      我和林深坐在碑前,看着天亮。
      戒指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结束了。”林深轻声说。
      “嗯。”
      “我们……还会梦见他们吗?”
      我想了想:“可能会。但不再是噩梦了。”
      因为执念散了。
      留下的,只有祝福。
      远处传来保洁阿姨扫地的声音,唰——唰——
      新的一天开始了。
      普通人的、平凡的一天。
      而我们,两个差点死在八百年前的鬼魂手里的普通人,坐在这里,手上戴着来自宋代的戒指,脑子里装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荒唐吗?
      荒唐。
      但真实。
      比什么都真实。
      林深站起来,伸手拉我。
      我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
      掌心相贴的瞬间,我们同时顿住了——
      没有红痕,没有刺痛,没有记忆涌进来。
      只有两个人的体温,透过皮肤,真实地传过来。
      “走吧。”我说。
      “去哪儿?”
      “回家。”我笑了笑,“然后……好好活着。”
      因为有人用八百年的孤独,换了我们此生平安。
      总不能,辜负了。
      我们并肩走出沈园。
      身后,那块碑静静地立着。
      碑文依旧,但再也不会渗血了。
      有些故事结束了。
      有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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