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未署名的注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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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室的灯，总是在城市尚未醒来时便早早亮起。
陈恒推开门时，窗外的天色仍是一片铅灰，远方的街道被晨雾压得朦胧。
他站在门口静默了两秒，随后反手带上门，将背包轻轻靠墙放好，走到惯常的位置，拉开椅子，却没有坐下。
他的视线先投向墙角的湿度计。
指针稳稳停在安全区的绿色区间内，没有偏移。抬眼扫过一排排书架，目光从书脊上滑过，最终落回自己昨日未完成的工作区。
旧书的气味在密闭的空气中缓慢沉淀，那是一种混合了尘埃、陈纸、微潮木板与时间本身的气味。
他这才从抽屉里取出那副薄棉白手套戴上。橡胶边缘贴合手腕时，传来轻微的紧绷感，像是某种仪式开始的确认。
昨日整理到一半的书册静静摊在桌案上。纸页边缘已经被他仔细压平，新贴的编号标签端正得一丝不苟。他坐下，按下电脑电源。
主机运转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突兀，像一声被压抑的轻咳。屏幕亮起，进度条弹出，停在百分之七十二的位置。
陈恒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五六秒。没有皱眉也没有叹息，只是看着，仿佛那数字里藏着他需要解读的密码。他移动鼠标点开目录表，从最末尾一条记录开始，逆向核对。
编号、年代、入库日期、修复记录、当前状态……他的视线规律地上下移动，指尖偶尔在键盘上敲下一两个修正标记。
这个过程缓慢、枯燥，却有一种近乎庄严的节奏感。
左明渊进来时，没有敲门。
他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热气已不明显。他把杯子放在了陈恒桌角一个不会碰到任何文件的位置。
“今天会多一批资料进来。”左明渊的声音不高，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还是老规矩。来源、交接流程、时间节点，所有记录必须清晰、完整，一个都不能省。”
陈恒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点了点头：“明白。”
左明渊绕到他身后，目光落在屏幕上滚动的记录，又扫过桌面上分门别类摆放的实体档案。他伸出手，指尖在陈恒昨天完成的最后一条记录上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心算核对某个数字。
“你现在在合作项目的内部名单里了。”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权限刚刚更新。后续一些非公开的参考目录，你也能调阅了。”
陈恒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匀速的起落。他低声应了一句：“嗯。”
手套的腕部有些松了，他抬起左手，用右手手指仔细地将橡胶边缘向上拉紧直到紧贴皮肤，压出一道短暂停留的浅白勒痕。
系统恰好在此时自动刷新。
一个新文件夹在屏幕右侧弹了出来，名称是一串复杂的项目编码，后面的权限标识确实比之前多了一行红色的小字。
陈恒点开来里面是第一批待处理的扫描件。
他打开第一册，没有急于细看内容，而是快速浏览整体结构，纸张的平整度、装订线处的细节、有无水渍或撕裂、扫描的清晰度……然后跳回扉页，找到编号，在总表中准确地录入。
节奏依旧平稳，如同呼吸。
时间在翻页与敲击声中流逝。窗外的灰色渐渐褪去。
第三册扫描件翻到大约中段时，陈恒握着鼠标的右手，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那一页的右下角，靠近书口边缘的空白处，有一行极浅的铅笔字。
不是读者常见的感慨批注，也不像是随手记下的阅读心得。
那更像是对书中某一段学术推导过程的冷静校正或补充。字迹瘦劲，结构收得很紧，起笔收锋都干净利落，没有任何情绪化的符号，甚至连下划线的力度都均匀一致。
陈恒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大约两三次心跳的时间。
他沉默地将视线移开，食指轻轻拨动滚轮。
页面平稳地下滑，将那行铅笔字无声地推至屏幕上方，直至消失。
只是在最后保存归档，为此文件在总目录中选择位置时，他的手指在鼠标键上悬停了片刻。然后，他将这一册书在目录中的顺序，向后挪动了一位。
依旧在那个大类里，依旧遵循基本的编目规则，只是不再紧邻它原本的前后册。变化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但它确实被移动了，存在于一个新的、不引人注目的序列之中。
午后的资料室，人气略微活泛了一些。
陈恒将上午新送抵的一批实体资料搬到宽大的工作台上。
纸张状态各异，有的边缘发黄酥脆，需要极轻的力道；有的经过修复，带着现代衬纸的挺括感。
他戴着手套，一册一册地过手检查记录、贴上临时标签。再分门别类归入三个按年代初步划分的摞中。他的动作始终保持着一种恒定的、有效率的速度。
左清晗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
她的脚步放得很轻，怀里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目录表。看见陈恒沉浸在工作中的侧影，她在门口略一迟疑，像是判断此刻介入是否会构成打扰。
“陈老师，”她用了惯常的略带敬意的称呼，虽然他们的年龄差距未必适用，“我爸让我把这个送过来。说你这套细分编号的方法很清晰，后续这批资料可以直接沿用。”
陈恒从屏幕上抬起头，看了她以及她手中的目录一眼，点了点头：“谢谢。放旁边就好。”
左清晗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一旁，看他核对数据。屏幕上的表格干净得近乎刻板，没有任何装饰性标记。
“你做事很稳。”她说。
语气里没有评价的重量，更像是陈述。
陈恒点头，没有接话。
她转身走到一旁的饮水机，接了一杯热水推到他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刚烧开的。”
杯壁的温度透过薄棉手套传递过来，清晰而明确。
陈恒的手顿了顿，将水杯向远离资料的方向挪动了大约十公分，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溅洒的风险。
左清晗看着他犹豫了几秒，声音压低了些：“最近来查这些东西的人，好像变多了。”
陈恒敲击键盘的声音并未中断，节奏依旧平稳。“项目进入中期，合作方增加，查阅需求自然会上升。”他的回答简短，近乎公式化，“正常。”
左清晗点了点头没再问。
“也是。”她轻声应道，转身离开了资料室，脚步声渐渐远去。
傍晚时分，城市的天际线被夕阳晕染成渐变的金红色。
段琛站在万捷集团总部高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脚下逐渐亮起璀璨灯火的都市。玻璃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稍稍挽起，又重新坐回宽大的办公桌后，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插在接口上的U盘指示灯规律地闪烁。
里面的文件，他其实已经反复审阅过多次。
校企合作项目的详细名单、资金流转的每一条路径、各级审批的扫描件副本……所有流程在纸面上都合规、清晰，甚至堪称样板。
他的鼠标光标，在“鹿海市图书馆——馆藏古籍文献数字化协同项目”这一行字上停留了很久。随后，他点开附属协议，确认签署方和资金监管账户。
独立的文化遗产保护基金会，专项对公账户，审计流程明确。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片刻，然后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
“文化基金会那边对接的这个图书馆数字化项目，”他的声音平稳，不带多余情绪，“所有流程，按最高标准的合规要求走。每一个环节无论大小，必须留痕，确保随时可查可追溯。”
电话那端的秘书回答迅速而干练：“明白，段总。我会亲自跟进确保所有步骤清晰。”
“嗯。”段琛挂了电话。
他的视线落在办公桌另一角。
那里安静地躺着一部私人手机，屏幕因为新消息提示短暂亮起过，又暗了下去。屏幕保护状态下，通讯录里“段言”的名字隐约可见。
他没有伸手去拿，只是看着。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色吞没，城市的灯火更加密集地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海。
夜色彻底笼罩大楼时，资料室里只剩下陈恒一个人。
他保存好当天所有的工作进度，确认所有无误后，他才站起身开始收拾个人物品。
手套被仔细摘下，抚平，放入个人抽屉。工作台面擦拭干净，椅子推回原位。
走到门口，他握住门把手，却并未立刻拧开。而是回过头，目光再一次扫过那一排排沉默的书架。密集的书脊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形成深浅不一的阴影，像一道道时间的刻度。
其中某一册，被他轻微调动过位置的那一册，此刻安静地隐没在同类之间，毫无异样。
他收回目光，拧动把手，走了出去。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依次亮起，又在他走过之后逐一熄灭。规律的明暗交替中，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
世界从未为任何个体的发现或隐匿而改变其运转的节奏。
只是有些痕迹，已然被留下。
有些字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光影与尘埃温柔地覆盖，又或许，在等待下一次被同样安静的目光，轻轻拂拭。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未署名的注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