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街灯下的旧书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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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海市的秋日，黄昏来的一天比一天早。
周六的下午五点半，天色染上了一层悔蓝的釉质。
路边的梧桐叶开始掉落了，这座城市的老街巷总爱种梧桐。
此刻，干枯的树叶掉落在“时光二手书店”门前的石阶上。
这家书店所在的这条小街，地图软件上甚至没有名字。
老居民们都习惯叫它“纺厂后街”，因为紧挨着早已停产的第三棉纺厂。
街道很窄，两侧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楼，外墙的水泥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
“时光二手书店”的招牌是木质的。
漆已斑驳，手写字体却工整有力。橱窗玻璃蒙着薄灰，里面堆叠的旧书堆积成山。
街灯就在这时“啪”地亮了。
一盏老式钠灯将书店门前的影子拉得很长。
几只麻雀在电线上整理羽毛，准备归巢。
远处隐约传来轮渡的汽笛声，鹿海市是一座有内河港口的城市，傍晚的汽笛像城市的呼吸，低沉而绵长。
就在这片属于鹿海市旧街区的宁静里——
街口拐进一道身影。
段言站在街口，微微顿住了脚步。
她从小在鹿海市新区长大——那里有整齐的绿化带和玻璃幕墙的写字大楼，也有进口超市和美术馆。
她知道这座城市叫“鹿海”，但她眼里的鹿海从来都是精致有序的、被精心设计过的。
而眼前这个街区像是城市的另一副面孔，毫无修饰。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导航，屏幕上那个闪烁的红点确实指向这里。
又抬头看了看书店招牌，眉头极轻地蹙了一下，不是嫌弃，更像是一种认知上的轻微脱节。
段言没有离开。
而是抬脚，踩上了第一个台阶。
门上的铜铃响了。
声音喑哑，像很久没上油却意外地清脆，划破了街区的黄昏寂静。
店内。
柜台后，陈恒正给一批新收的旧书贴标签。
他是鹿海旧城区的孩子，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
对于他而言，这座城市不是诗意想象，而是具体到这条街、这间店、这些旧书和每天不变的黄昏光景。
铜铃响时，他下意识抬头……
是段言站在门口，身后是渐暗的街道和那盏刚亮起的橘色路灯。
而她的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清亮又直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清晰得刺眼。
就像一帧被错误插进老电影里的高清画面。
两人看见彼此都下意识愣住了。
“欢迎光临。”
他重新把正在整理的那摞最破旧的，封面已经卷边的武侠小说往柜台深处推了推。
他站起身，手在裤侧擦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他自己怔了半秒。他从不觉得这份工作需要羞愧，但此刻指尖沾着属于旧书籍的灰尘，突然有了重量。
段言的目光扫过店内。
高耸到天花板的木质书架，微微的倾斜。灯光下清晰可见的纸尘旧书特有的混合着油墨、霉菌和时光的气息，以及柜台后那个穿着灰衬衫，神情有一瞬间凝滞的陈恒。
她开口，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亮。
“你……在这工作？”
“兼职。”
陈恒恢复平静，和在学校的时候一样冷淡，“找什么书？”
他看见她极细微地挑眉，那是她感到意外时的表情。
“《二十世纪法国诗选》1957年译本，译者程砚秋。”
段言走近柜台，手指无意间拂过台面，指尖沾了一层薄灰。她没擦，垂眼看着那点灰色像在研究什么标本。
陈恒看了她两秒，转身走向了书店最深处。
那里有一排最高的木架，顶端接近天花板。
他不需要梯子，身高足够，伸手在顶层靠右的位置摸索，动作熟练得像触摸自己的掌纹。
先抽出三本书，低头快速翻阅扉页，又放回两本，留下了那本深蓝色布面、书脊烫金已斑驳的。
他走回来，把书放在柜台上推到了她面前。“最后一本。封面边角有些磨损，内页完整，有原主人批注。”
段言接过书翻开。
扉页右下角有钢笔字：“给婉如，1962年春”。字迹秀逸，已经褪成浅褐色。
再翻一页，书页间还夹着一枚干枯的梧桐叶书签，边缘脆得仿佛一碰就能碎。
她抬头口吻迟疑：“你怎么知道具体位置？”
“库存是我整理的。”
陈恒指了指柜台后一本厚厚的，边角卷起的手写目录，“所有书的位置、品相、来源，都有记录。按作者姓氏拼音、国别、年代三级索引。”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准确感像在陈述数学定理。
段言忽然想起他在黑板上写第三种解法时的侧脸，也是同样的专注，同样的与世界保持一厘米距离的疏离。
“……多少钱？”
陈恒看了一眼书扉页的铅笔小字：“老板标注：非卖品，只供店内阅读。”
“那为什么还拿给我？”
这一次，陈恒沉默得久了些。
他的目光落在她翻书的手指上，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没有涂任何颜色，在旧书深蓝封面的衬托下，白得有些刺眼。
他的视线转移到她脸上，很短暂地碰触到她的眼睛。
他声音很轻的开口说道，每个字都清晰：
“因为你看得懂。”
段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句话太简单，又太复杂。
它意味着他判断过她的阅读能力，评估过她的理解层次，然后做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一种智力层面的认可，比任何客套的赞美都更直接。
也更……危险。
里屋的门帘掀开，一位六十岁左右、戴着老花镜的爷爷走了出来。
手里端着搪瓷杯，杯身上印着褪色的“鹿海市第三棉纺厂1984年度先进工作者”。
“小恒，有客人啊？”他声音温和，带着老鹿海人特有的略显拖沓的尾音。目光落在了段言身上，又看了看桌上的书，笑了。
“哟，这本终于等到识货的人了。”
段言礼貌点头：“爷爷，这书真的不能卖吗？”
“原则上不卖，”老板放下杯子，拿起书，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封面，“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遗物。他生前说这书要留给真正读得进去的人。”
他看向段言，眼神里有种老派知识分子的审视，但不让人难受：“小姑娘，你为什么找这个译本？”
段言顿了顿。她能感觉到陈恒的视线落在她侧脸，安静地等待。
“我读过1980年的重译本，”她回答，语速比平时慢一些，“翻译得太工整，每个句子都像打磨过的鹅卵石，光滑，却失去了原诗的破碎感。听说初译本更忠于诗人早期的草稿状态，那些未完成的、矛盾的、自我撕扯的部分。”
老板眼睛亮了。
他转头看向陈恒，笑得有些得意：“听听。”
陈恒没说话，段言却看见他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压住了一个笑意。
那笑意很淡，像水面的涟漪还没形成就消失了。
“这样吧，”老板把书放回了段言面前，“书不能卖，但你可以在这里读。随时来，小恒会帮你留着。”
他想到什么又转向陈恒：“刚才刘婶送来一袋旧杂志，你处理一下。里面好像有几本《天文爱好者》，你上次说想要。”
“好。”陈恒点头，走向了墙角那袋杂志。
老板又对段言笑笑，随后回了里屋。
门帘落下时，段言听见里面传来了老式收音机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是鹿海地方戏的唱段。
沉默重新笼罩。
段言没有离开，而是靠在柜台边，看着陈恒整理那袋旧杂志。
他坐在小板凳上，背挺得很直，段言发现他无论坐站，脊背总是笔直的，就像一棵不肯弯腰的竹子。
陈恒的动作有条不紊，快速翻阅每一本，判断价值，把几本《国家地理》单独放一堆。
拿到一本《科幻世界》时，手指停顿了3秒——然后把它放进了“有用”的那堆里。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段言忽然意识到，这是一种长期拮据生活训练出的能力。
“你喜欢科幻？”她问，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有点突兀。
陈恒没有抬头，手中继续着动作：“偶尔看。”
“为什么？”
他停下了动作。
目光仍然落在手中的杂志上，但眼神有些放空，像在看更远的地方。几秒钟后说道：
“科幻里的世界，规则清晰。”
声音平淡，但段言听出了某种……几乎是渴望的东西。
“好人坏人，因果报应，都讲逻辑。”他补充，终于抬眼看向她，“哪怕宇宙要毁灭，也总有个公式和个解法。”他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没有焦距，幽暗的眼底充满了平静，漂亮桃花眼的眼角有一颗泪痣，五官极其衬托这张修长的脸。
段言怔住了。
她突然想起他在数学课上的三种解法，他迷恋秩序，迷恋可推导的规则和一切有“解”的事物。
也许因为现实太混沌。
她没有再问下去。
只是静静看着他继续整理。灯光在他睫毛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侧脸的线条在昏黄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街灯下的旧书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