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的小神明》洛神笔赋

2、命起（一）

　　在人间话本中，三十三重天巍峨壮丽、祥和安宁、神秘莫测、光辉灿烂……是人人向往的超凡地方，俗称神界。
　　而居住在神界的神明，一定出尘飘逸、神通广大、随心所欲，不用像人一样为五斗米折腰，要什么便可有什么。
　　事实上，每次飞升上来的神明都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份偏见，在初见天帝时便先被当头一棒敲碎，随之而来的是血淋淋的真相。
　　神界天规之繁杂、秩序之森严、事务之劳碌，较人间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胜一筹。
　　初来的小仙门不禁苦叫连连。他们原以为结束了人的生老病死之痛，便可高枕无忧了。却不想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甚至没个盼头。
　　往上，乃上界觉者之净土，以他们的仙资连提鞋都不够；往下，乃地界幽冥，无异于人间苦大仇深。
　　当然，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废去一身法力再回到人间。可无人愿意选择此路。他们千辛万苦修道飞升至神界，几经生死考验皆是靠着“成神成仙，便可柳暗花明”这一信念坚持下来的。
　　所以哪怕不为成神的自由，也为自己成神的心酸苦痛，都咬紧牙关，打算装一段时间，坚持须臾。
　　这一坚持，须臾变成了游刃有余的习惯。
　　枯燥乏味的日子漫长，却也有波涛澎湃之时。那就是每次宇宙重塑，法则新开之际。这段时间，神界各域异常忙碌奔波。
　　楼阁屋宇的规划修缮、神域各界的归属及空缺神官的选拔升降、三界秩序的废除定制、佛法经文的更新替换、众生名录的整理……
　　所见之神，皆乃流光残影，看不到一个完整面貌。
　　但引起众神兴致的却另有他因。神界各域不同仙阶神位，总结下来，缘由无外有三：
　　第一，便是众神挂心的众生名录。天帝早早便下令，要在三个月内完成神界重塑，秩序整顿。
　　他们便看司命星君焦头烂额，如何在三月内一举翻阅三界所有众生名录而无纰漏。传闻，他可一指瞬息翻出千手的蝶影，速度奇极，光彩美妙，诸神称之“千蝶幻影”，堪称一绝。
　　第二便是心照不宣地哄骗新来的仙官，找一些逗鸟的乐子，聊以慰藉。
　　正如此时，神崋大殿前等候天帝传召的神仙，三三两两，小声私语。他们其中，有此次宇宙杀存留下的老神仙，如拉磨老驴，轻车熟路，从容不迫；还有一些新来的小仙，如娇花盛放，朝气蓬勃、满眼希冀。
　　人群中忽有一道光影闪过，有人高兴喊道：“司命星君，此番神界庆天大典你可要……一起吗？”
　　这位仙官乃新升的降霞仙君，听闻神界功德载明、入世历劫皆是由司命星君安排，且司命常与上界觉者打交道，便鼓起勇气想混个脸熟。
　　却不想他还未说完，司命身影已如烟雾般消失了。
　　他声音随着眨眼消失的身影而渐弱，不禁奇怪：“司命星君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一旁的聆风元君望着司命消失的方向，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司命何止是行色匆匆？他都要忙出分身了。
　　“你初来神界，不知晓这神界的惯常。每逢法则新开，司命就是三头六臂的巨兽传说，可时行万里、日翻斗书啊。”
　　“可不是？三界多少众生，系在司命一张命谱。”玉虚引渡使者语气同情，神情却不然，“他还要与地阴的生死簿对册，一一修正此番生死亡魂的数量，怕是连眨眼的功夫也没有喽。”
　　这话实在夸张，听得降霞仙君莫名奇怪，“可司命星君为何不找上界觉者帮忙？众生名录，觉者最是清楚啊。”
　　他本就随口一问，却引来二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降霞仙君茫然又无辜，小心翼翼道：“二位仙长……可是我说错了？”
　　聆风元君轻啧，没吱声。
　　还是玉虚引渡使者给他解释道：“这，上界诸位觉者从不插手神界事务，纵使唤司命办事，也是功德相抵，从不沾染因果。”
　　降霞仙君瞬间竟有些同情司命，“那司命星君也太辛苦了。”
　　他还以为神各个都逍遥自在，却不想他们也如人一样操劳。想着想着，他仿佛预见了自己未来脚不沾地的样子，浑身打了个寒颤，惶恐道：“神界的事务如此繁重吗？”
　　“非也。”玉虚引渡使者立即否认，语气真诚，“只是自从前大魔王伏诛后，司命便不敢再将命谱假手旁人，所以这三个月，他才会这般忙碌。你放心，神域其它各司处还是挺好的。”
　　降霞仙君将信将疑，“真的吗？”
　　玉虚引渡使者不带丝毫犹豫地骗他：“当然！”
　　聆风元君嗤笑一声，连曾最清闲的月老都给天帝奏本，明里暗里想多要一些仙君帮他处理事务，哪里挺好？却也没拆穿他。
　　不过说起上界诸觉者，降霞仙君忽然压低声音，满是好奇：“我听说司命星君和上界的某位觉者关系甚好？”
　　“关系甚好？”聆风元君纠正他，“神界风言风语多了去了，你休要听那些小仙胡说。”
　　降霞仙君问：“究竟是哪位上觉？”
　　玉虚引渡使者神情向往，语气恭敬：“乃三界正乐官佛，雪忍上觉是也。”
　　传闻，雪忍上觉乃是未来佛下世度人后，五千万年来，第一位用一生一世便得道圆满的大菩萨，其威德正极、鸿极。
　　她翻手之间，可令天地颤抖，白骨生还。凡她所经之处，遍地金莲、生机盎然；凡她所触之书，皆有佛法护持。凡人阅之，便可百病全消、改天换命；神仙见之，便可参悟法理，甚至即可飞升。
　　就连上界诸觉者，都格外偏宠她，金刚光明法佛更是只收了她一人为徒，爱护至极。
　　而这原因之三便与这位雪忍上觉有关。
　　上觉身份尊贵，乃天国净土之菩萨。降临神界，居紫鹤云阁，云雾遮面、行踪如光，远非他们这等小神仙可窥。是以每次法则重开的庆天大典，便是他们唯一有可能面见上觉的机会。
　　虽然上觉从未现身过大典，可无论哪一路神仙，对上觉的探知总是源源不断，皆翘首盼望，可一睹上觉风采芳容，并乐此不疲。
　　降霞仙君还欲再问，大殿里有小童疾步前来，行了一礼：“三位仙君，天帝传召。”
　　三人立即正色，跟着小童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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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厦琉璃殿。
　　诸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雪忍上觉，此刻刚清理完各层空间，前来上界复命。走到大殿前，她脚步微顿，朝内望去：
　　恢弘大殿内，金刚光明法佛双腿盘坐在金色莲花菩提团上，一身莹白丝绸衣袍，点缀朵朵浅云，神态慈悲，佛像庄严！
　　高台之下，菩提世界的众生如沧海之舟，各个屏息凝神倾听。
　　莲荷捧着一卷佛经走来，看到大殿外站着的金光灿灿的大菩萨，立即躬身行礼：“上觉。”
　　雪忍微微颔首，问：“怎么今日开坛讲法？”
　　往年的法会不都是在三月十七举行，何以此次提前？
　　莲荷回道：“上觉有所不知，元始天尊请师尊于庆天大典后讲法论道，于是便将今年的法会提前了。”
　　法会不能打断，雪忍示意他去忙，自己则恭敬等候。
　　少时，待法会散去，弟子们陆续离开，雪忍才现身进入大殿内。于行礼问安后，便将此行种种一一道述。
　　每次宇宙大爆炸，各层空间都会有残活的妖邪鬼怪。神界对此束手无策，毕竟那些被看做“妖邪鬼怪”的东西，与神仙可不分伯仲。
　　别无他法，天帝只得请上界觉者出面。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三十三层天，每一层天里有千万个世界，若觉者威德不足，怕难以了事。
　　觉者们商榷之后，这差事便落在了雪忍身上。
　　“此外，弟子还遇见一特殊生命体，名唤凤瑾漓。大摄魂术法对他无用，且弟子看不清他的命运轨迹。弟子猜测可能是被其他觉者封锁住经历，不敢擅自处理，特来向师尊请示。”
　　此番雪忍清理空间，在最后一层未像以往遇到法力高超的恶鬼妖魔，反而只有一个少年，浑身狼狈，双眼失焦，呆呆屈膝独坐在一个角落里。
　　寂静无声、孤寂凄凉。
　　天生至阴之体。
　　可雪忍奇怪的却是，以她的果位竟都看不到他的过往经历，他的命运轨迹如迷雾一般，混沌不清。
　　除了有比她层次高的觉者为他施下封印外，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在上界，高一个层次，便多一个卍字符。那是佛的威德，低层次的不能越矩。不知背后缘由，她不敢将人直接杀了。
　　蒲团上，金刚光明佛闻言，忽然问她：“雪忍，你得道几载了？”
　　雪忍说：“弟子跟随师尊，专心修行，于岁月时间模糊不清，只记得刚跳出三界之时，距大魔王消亡已过去五千年。”
　　佛的神情忽然染上一抹哀伤：“五千万年了。”
　　空旷的大殿里，落地无声。
　　雪忍不明所以，“师尊，可是弟子有处理不周之处？”
　　金刚光明法佛却并未回她，只缓缓道：“既已带他回来，你便自己衡量吧。”他又看向莲荷，后者会意，将手里的佛经呈给雪忍。
　　佛说：“你将这份佛经批注整理，一月后，再带来。”
　　见师尊不欲再说，雪忍只得接过佛经，于行礼后又出去了。
　　檀香萦绕中，金刚光明法佛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中流泻出淡淡的悲悯。
　　莲荷担忧道：“上佛，您怎么了？”
　　佛问：“莲荷，若有朝一日，让你杀一人而救众生，你会如何选择？”
　　“这……”莲荷为难，片刻，面露惭愧道：“弟子愚钝。”
　　佛的声音悠远空荡，仿佛遥不可闻：“那你说，雪忍会怎么选？”
　　莲荷肯定道：“依上觉的性子，定不会放弃任何一人！”
　　金刚光明法佛轻叹一声，缓缓阖上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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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忍出了上界，也不再想师尊的话。万事讲究缘分，否则纵使她想破脑袋，也无济于事啊。
　　况且，师尊既然不说，那她也可自己慢慢查。她转而又去找灵宝道君。
　　云阙境殿内。
　　灵宝道君亲自为她献果奉茶，问道：“上觉一面难见，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寒舍？”
　　他们二人早年于落伽莲华会上相识。起初，灵宝道君对这位金刚光明法佛唯一的弟子十分好奇，以为会是何等清高孤傲的人物。可一番交谈下来，却出奇相和。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忘年之交。
　　雪忍笑着说：“来找你拿点东西。”
　　灵宝道君脸上的笑登时就僵住了。想起万年前那次，她说要救一只白鹤，不去找药王，反把他的九叶星纹兰摘了个精光。
　　“你这次又要什么啊？”他霎时换了副神情，“那九叶星纹兰每千年才开一朵，我这儿可没有了。太上老君那里宝贝不少，你去找他要。”
　　雪忍干笑两声，“不要许多，一片叶子就……”
　　“一片也没有！”灵宝道君很决绝地打断她。
　　雪忍微微眯眼，怀疑道：“当真没有？”
　　灵宝道君愈发坚定道：“没有！”
　　“好！”雪忍放下茶杯，大手一挥，手里多了一个色泽如星辰闪烁的果子，约莫半掌大小。
　　“月星果？你什么时候拿的？”灵宝道君气极，置下茶杯，立即反对道：“不行！这是我好不容易才种出来的，三千万年才结三个果子！你不能拿走！”
　　雪忍拿在面前细细打量，语气呢喃：“原来传说中的月星果这般精致。”
　　她扬扬手中仙果：“叶子没有，不是还有果子吗？我不要许多，就要这一个，还给你留了两个呢。”
　　灵宝道君气得胡子都要抖起来了，片刻又心痛道：“你说你，每次找我就没好事。这次又是要救哪只鹤啊？还是哪棵树啊？”
　　雪忍收起果子。闻言，面上的笑收敛了些，“是一个神，一个……很奇怪的神。”
　　“很奇怪的神？”灵宝道君皱眉，“怎么不去找司命问问来历？”
　　雪忍瞥他一眼。灵宝道君这才想起来每次宇宙大爆炸，众生混乱，估计司命那里还没有记载。
　　他目光哀怨，语气幽幽，“我们的雪忍上觉，是何等的神通，能生死人、肉白骨，如何救人还来找我？”
　　雪忍也十分无奈，“虽然我常在神界办事，但到底是觉者，怎可随意插手神仙因果。”
　　这宇宙法则有规定，有得有失、生老病死皆是因果循环。
　　一只鹤的自身因果小，她留在身边无妨。
　　可若她瞬间把凤瑾漓那一身伤治愈，他什么痛楚都不承受，这因果她便染上了。
　　同人间生生世世因果化解一样，在神界一旦惹上因果，除非凤瑾漓未来得道圆满，否则自己就要与他的命运一直绑在一起。
　　或是她代替他消除因他造成的一切罪业。这便需要极大的威德，一不小心便会神魂俱散。
　　可修行至圆满谈何容易？就是带在身边教导修行的，也没几个真的办到，反倒连累自身也掉果位。
　　灵宝道君更气了，“所以就逮着我的宝贝不放？”
　　雪忍垂首敛眸，不看他、不说话，只一味喝茶。
　　灵宝道君气极、疼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妥协地长叹一声，“要月星果可以，你得来参加神界的庆天大典。”
　　雪忍皱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些。”神界的那些神无聊得很，无非就是歌功颂德、乐舞清歌，不如不去。
　　灵宝道君声音陡然拔高：“那我还舍不得我的药材！你给我留下！”
　　看她面色动摇，他语气缓和下来，循循善诱道：“你是不知道啊，神界的诸位仙君对你满是好奇，天天在月老树下祈愿，月老叫苦不迭。他都几亿万岁的人了，还为这些小事操心。”
　　雪忍一眼明了：“你收了月老什么好处？”
　　灵宝道君面色尴尬，“也没什么……”就只是以若水岸边的地脉血珀为注，打了个赌而已。
　　他轻咳一声，用着最弱的语气，说着最威胁人的话：“你若是不来，就将月星果给我留下。”总不能让他两头亏。
　　雪忍目视前方，转着茶杯，想起带回去的那少年，将茶一饮而尽，“给我留两个位置。”
　　说完，便起身要离开。
　　灵宝道君奇怪：“你还要带谁来？”旋即反应过来，惊喜不已，“你答应要来了？”
　　前面的人挥挥手，消失在了云雾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