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的小神明》洛神笔赋

3、命起（二）

　　紫鹤云阁在神界东边，占地百里，四周再无其它宫殿。
　　天边晚霞泼墨般晕染开来。琉璃瓦上，淡金色的夕照流淌，流光盈动，飘渺轻灵；殿宇巍峨静谧，圣光璀璨，宛如一副古香仙画。
　　在门首石狮的旁边，一道鹤立鸡群般的身影立在逆光中。他身量修长，一袭墨袍褴褛，污泥血渍交染，却难掩矜贵仙飘气势。肤弱白雪三分，眉似水墨画淡，一双丹凤眼厌世疏离，眼尾一点血痣，犹雾海观花，平添破碎。
　　他这般扶星带月出尘之容姿，真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此情此景撞入眼帘，雪忍莫名恍惚，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错觉来。
　　这负神究竟是何来历？
　　他既非带有使命的神，也非上界觉者转世，何以会被觉者封锁命运。况且，可承担这样巨大因缘关系的觉者，又会是何等的存在？
　　“你回来了？”
　　少年抬眸望来，雪忍才发现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刚说两句话，身形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她手疾眼快，拦腰托住他。指尖触及他后背滚烫的温度时，心尖蓦地一紧。
　　闪身进了紫鹤云阁，将人轻轻放在床榻。
　　雪忍拿出月星果，在手里晃了几下，那果子立即化作一汪淡碧色的清水。她一手牵引，将水送入凤瑾漓身体。
　　*
　　凤瑾漓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令他窒息的地方，看见那些狰狞扭曲、刻毒仇恨的嘴脸，疯狂咒诅他怎么不去死？
　　画面一转，他被扔到雪地里，一匹饿狼垂涎欲滴地盯着他，拼命追赶。惊慌失措中，他失足跌下了悬崖。巨大的失重感传来，心房抽搐，一阵头晕目眩。
　　再睁眼时，周围大火扑面而来，浑身灼痛难忍，神魂仿佛都要被撕裂。
　　*
　　“唔～”榻上孱弱的少年发出一声闷哼，眉头紧锁，额头上满是汗珠，唇上裂开鲜红的口子，紧揪床褥的修长手指，因为太过用而发白。
　　雪忍脸色一变，立即为他搭脉，却眉梢轻蹙。
　　月星果对内伤有奇效，为何他依旧不见好转？反而经脉隐隐有破裂的迹象？
　　门口“嗖”地飞来一支晶莹剔透的上等玉笛，笛身约三分之二的地方覆有紫色金属雕饰，其上的图文雕刻栩栩如生:
　　高大的麒麟正追逐着一轮明月，四周江水波荡，竹林和忘忧草相互照映，又有一片片似有若无的桃花瓣闪着微弱的光芒飘零。而雕饰下端坠着正紫色福结流苏，上端侧边刻着两个金光熠熠的小篆:神印。
　　雪忍给凤瑾漓掖好被子，看了一眼门口处低低哀嘶的大白仙鹤，伸手凌空画符，问躲在自己身后的神印，
　　“你又干什么了？”
　　神印探出“头”，穗子扭晃几下，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雪忍淡淡瞥它一眼，“既然拆了大白仙鹤的窝，你就跟它一起去流浪吧。”
　　紫色的穗子打着结，纠结片刻，它又飞出去给大白仙鹤修家了。
　　雪忍对它们两个之间的小打小闹司空见惯，转而怔怔看着自己掌中阵法。
　　她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对这少年……除因他身上的谜团外，却还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那种感觉虽然只是瞬间，却强势不容忽略。
　　可她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初见他的第一眼，少年浑身狼狈难掩杀戮气息，独望着破碎星光坠落的神情却满是空寂与茫然。
　　四目对视，仿佛时间停止、时空倒转，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而他的眼中是一片灰烬，那是支撑存活信念的崩塌、是对生的缥缈无望。
　　她也曾见过世间凄苦。
　　有人历经磨难后性情大变，判若两人；也有人郁郁寡欢，难以释怀；还有一些则以仇恨充满身躯，如行尸走肉。
　　但人生来就有对生的渴求，无论如何痛苦，总会寻找支撑活下去的信念，鲜少见如他这般毫无生气的，真是毫无生气。
　　雪忍将这种熟悉最终归结为对众生的怜悯，对他尤其怜悯。
　　看着榻上已命若游丝的少年，雪忍神色复杂。
　　再不救他，必死无疑。
　　最终，她缓缓将阵法压向他的胸口。
　　一道金光闪过，少年眉头舒展，周身伤痕愈合，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
　　她长叹一声。罢了，佛修慈悲之心，她既动了恻隐，便注定要沾染上这等因果。救他一命，也算他的造化。
　　*
　　凤瑾漓好像做了一个沉沉的噩梦。迷糊中，隐隐看到一个散着金光的大菩萨正在给他擦汗。他努力想睁开眼，疲倦和酸楚袭来，他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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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
　　雪忍给凤瑾漓换了绢帕。等到后半夜他没再发烧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径直步入书房，将此行一事细细录于竹简。
　　“凤瑾漓。”
　　墨迹未干的三个字映入眼帘，雪忍白皙修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细微笃笃声。
　　片刻，她搁下紫毫，起身行至那排高大的漆红木书架前。
　　架上层层叠叠，尽是佛门典籍古卷。
　　有青黄竹简，有泛黄脆裂的羊皮残卷，也有线装纸册，分门别类，码放得一丝不苟，散发着经年累月的沉静墨香与檀木气息。
　　一阵风袭来。
　　神印从她身后轻轻飘到前方，穗子上还带着一些灰尘。
　　它抖了抖了，淡金微芒流转周身，流苏穗子焕然一新。
　　徐徐绕着自家主人顽皮地转了一圈，好奇探头。
　　“你说……”雪忍指尖拂过一卷经书边缘，音若低语，“凤瑾漓究竟有何特异之处？”
　　身怀封印，又伤口难愈。
　　神印悬浮在半空，听不懂自家主人的喃喃自语，只是歪着脑袋，穗子困惑地晃个不停，一副纠结的模样。
　　找了一圈，雪忍没找到自己想要的。
　　正想着要不过几天去星史阁找找，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她随手抽出一卷蒙尘的破旧竹简。
　　指尖捻开带着木屑的简片，目光扫过，神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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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荒大战》第七章第三节中间一段记载道：
　　大魔王初诞之时，形若稚童，然其体内魔性炽盛，有倾覆乾坤、祸乱世间之危。大觉者恐其魔性肆虐，生灵涂炭，乃施魂魄封印之术，以禁其杀戮之性。
　　然此大封印术，非恒固不迁。若大魔王所处之境，恶念丛生、邪氛日盛，则封印之力渐衰，随恶之激化而松动，终至完全崩溃，魔性复出。
　　为此，觉者们苦思对策良久，共商一策：魔王欲破大封印，必先明悟人间“爱”之真谛；而其得道之径，则为“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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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来，除了防止窥探神明所负使命外，压制魔王魔性，亦是施展大封印术的情形？”
　　大封印术不同于普通术法，对被施术者的灵魂、元神冲击极大，甚至有生命危险。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允许采取。
　　可眼下，凤瑾漓的情况却又有所不同。
　　且不说负有使命的神明皆由上界诸神看管，道路不允许走错。单说自记载以来，还未有这类神明会沦落到要被毁灭的境地。
　　“还有这最后一句，”她摩挲着竹简，“也透露着迷惑。”
　　为何“爱”会是封印被破的条件？毕竟“爱”这种东西，只要身处群体关系、有欲望，就会有感情纠纷。
　　如此设置似乎很不合理。
　　而得道的要求乃众所周知，何以写上去？又往后翻了翻，也未找到相关的任何解释。
　　雪忍刚想合上竹简，神印却忽然飘了过来，用穗子尖点了点竹简末尾。
　　雪忍凝神看去，只见第三节末尾还有一行小字：
　　“自前大魔王陨灭后，其子不知所踪。神界众说纷纭：或云已死，或云潜逃，一念之差，生死之间。”
　　“什么？大魔王还有后代？”
　　雪忍心神震惊。
　　她虽不了解大魔王时期发生的诸事，可单听前人对那段历史沉重、哀伤的阐述，都到了让人心惊胆寒、悲痛不已的程度。
　　倘若这段记载属实，那么三界未来必定还会有场浩劫。
　　想起凤瑾漓，她神色凝重，心绪翻腾。
　　凤瑾漓，你究竟是谁？
　　会是……魔王之子吗？
　　她又仔细将整个记载过了一遍，合上竹简时，竹简外面独特的花纹吸引了她的注意。
　　倒像是用各种形态的荷花组合而成的？她下意识伸手抚了上去。
　　指尖触及花纹的刹那，一幅画卷凭空浮现：
　　是一名白发男子，半低着头，面容被发丝遮掩大半。他怀中紧紧抱着一具浑身血痕、面目不清的女尸。
　　男子神色悲怆苍凉，轻抚女尸脸颊的修长手指正滴着血，鲜血渗入他拇指佩戴的扳指纹路中，透出一种诡异而妖冶的血色光泽。
　　淡淡的檀木书香扑面而来，雪忍里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悲伤。察觉到自己的异样，她眸中流光一闪，驱散了那突如其来的情绪。
　　“不想这画竟还有迷惑的术法。”
　　她轻轻抬手扫去，破除画卷上的术法。再抬眼时，就看见神印也往前凑。
　　雪忍轻拍它一下，“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神印晃了晃自己的穗子，落在了画中男子拇指上那枚染血的扳指。
　　雪忍一本正经地纠正它不切实际的想法，“神印，你是神器，不是扳指，和扳指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又怎么会是它呢？”
　　神印懊恼地在空中打了个转，有些萎靡地晃了一下自己的穗子，一副闷闷不乐。
　　雪忍轻笑一声，又抬眸注视着空中的画，
　　“不过也是奇怪，这画里扳指上的血痕，男人的神态、手指细节皆清晰可见，为何女尸的五官却都是模糊的？”
　　神印似乎也感到困惑，它歪了歪头，看看画，又看看自家主人。最后翘起它的穗子，亲昵地在雪忍的脸颊上蹭了蹭，摇晃的穗子活像一条尾巴。
　　雪忍伸手将飘浮的画卷收了起来，对它这孩子性的讨好丝毫不买账，
　　“凤瑾漓肯定要待在紫鹤云阁，不可能送走他。”
　　穗子一僵，神印赌气，“唰”一下，消失了。
　　雪忍不禁叹气。她就想不通，这个小家伙怎么就这么排外。当初对大白仙鹤如此，今日对凤瑾漓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