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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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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闻安揣着那封信,站在谢家角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
晨雾还没散,湿漉漉地贴在青石板上,他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手指冻得有些僵。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婆子探出头来。
“我是闻公子身边的长随,”闻安递上名帖,压低声音,“有封信,要亲手交给三姑娘身边的白芷姐姐。”
婆子接了名帖,上下打量他两眼,转身进去了。
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院里清晨的凉气。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白芷匆匆来了,她头发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鬓边散着几缕碎发,脸上带着刚起身的倦意,眼下有些青。
“闻安哥?”她声音里带着疑惑。
闻安从怀里掏出那封信,牛皮纸的信封,封口火漆上压着个“昭”字,信摸上去还带着体温,边缘被晨雾打湿了一点。
“我家公子让亲手交给三姑娘的。”闻安把信递过去,“劳烦白芷姐姐。”
白芷接过信,指尖碰到信封上的湿意,心头莫名一跳,她点点头,把信仔细揣进袖中,转身快步往回走。
走到半路回头看了一眼,闻安还站在门外雾里,身影模糊。
谢婉仪其实已经醒了。
她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把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镜子里的脸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没睡好的青影。
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院子里的海棠树才冒出嫩芽,稀稀疏疏的。
白芷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晨间的凉气。
“姑娘,”白芷走到她身边,从袖中取出那封信,“闻家公子送来的。”
谢婉仪梳头的手停住了。
她慢慢转过身,接过那封信,牛皮纸的信封很普通,边角有些磨损,火漆是暗红色的,上面印着个小小的“昭”字。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先出去吧,不叫别进来。”
白芷应了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里静下来,能听见窗外麻雀叽喳的叫声。
谢婉仪拿起桌上的铜簪,小心挑开火漆,漆有些脆,“咔”的一声轻响就裂开了,里面只有一张纸,折得方方正正。
展开信纸,是闻昭的字。
她认得这字,清瘦,端正,横平竖直,像闻昭这个人。
但今天这字有些不同,笔画比平时用力,墨迹深深浸进纸里。
“婉仪……唯愿……相携余生。”
落款是“闻昭”两个字,挨得很紧。
谢婉仪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又从头看了一遍。
然后她松开手,信纸轻飘飘落在桌上。她盯着那几行字,盯着“身有隐疾,恐难有子嗣”那一句,看了很久。
忽然,她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很轻,在安静的屋里却清晰得很。
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她抬手用手背抵住眼睛,袖口的细棉布很快湿了一小片。
放下手时,眼睛还是红的,但嘴角却弯起一点弧度,那弧度里有无奈,有心疼,还有些别的什么。
“闻昭啊闻昭,”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哑,“你还真敢写。”
她把信纸重新拿起来,折好,贴在胸口,纸很薄,隔着衣料几乎感觉不到,但她就是觉得心口发烫。
门外传来脚步声,白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姑娘,夫人那边传话,请您过去一趟。”
谢婉仪深吸一口气,起身把信收进妆匣最底层,锁好,走到镜子前看了看,眼睛还有些红,她用冷帕子敷了敷,又匀了点粉,这才推门出去。
谢家正厅里,王氏已经坐在上首了。
她穿着件深青色的家常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端着盏茶,茶盖轻轻碰着杯沿,发出细碎的声响。
见谢婉仪进来,她放下茶盏,叹了口气。
“坐吧。”
谢婉仪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垂着眼,厅里光线有些暗,晨光从雕花窗格里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
“李家的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王氏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你父亲的意思,这段日子你且在屋里静静,等风声过了再说。”
“是。”谢婉仪低声应道。
王氏看着她。
这个庶女穿着件半旧的浅青色袄子,头发梳得整齐,脸色有些白,但脊背挺得笔直。
自小就是这样,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可骨子里有股劲儿。
“你心里若有什么想法,也可同我说说。”王氏斟酌着词句,“你父亲与我,总不会不管你。”
谢婉仪抬起头。
晨光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
她看着王氏,静了片刻,轻声道:“母亲,女儿确有一事想求。”
“你说。”
“女儿想嫁与闻家大公子,闻昭。”
王氏手里的茶盖“叮”一声撞在杯沿上。
厅里一时静得吓人,墙角铜漏滴答滴答响着,每一声都清晰得很。
过了好一会儿,王氏才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女儿想嫁与闻明之。”谢婉仪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目光平静,“闻家昨日来问过安,今日一早,闻公子又送了信来,信中已言明求娶之意。”
王氏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
许久,她才缓缓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闻昭新科进士,即将外放沧州知州,你如今这般处境,他为何要求娶你?你又为何要应?”
“女儿知道。”谢婉仪的声音依然平静,“闻公子在信中说,他身有隐疾,恐难有子嗣,娶我,是不愿我因眼下困境蹉跎,亦是全他一份私心。”
“隐疾?”王氏眉头皱起来,“什么隐疾?他说清楚了?”
“未曾详说,只说难有子嗣。”谢婉仪垂眼,“但女儿想,闻公子既然坦诚相告,必是实情,至于其他……女儿愿意。”
王氏沉默了。
她端起茶盏,想喝一口,又放下了。
茶已经凉了,水面浮着细细的茶沫,她看着谢婉仪,这个从小在她跟前长大的庶女,今日这般直言,倒是头一回。
“此事,我要与你父亲商议。”王氏最终道,“你先回去,等消息。”
“是。”
谢婉仪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走到廊下,晨风拂面,带着早春的凉意。
她抬头看了看檐角那片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后面透出一点淡金色的光,深深吸了口气,袖中的手轻轻握紧。
同一时间,闻家前厅来了个媒婆。
那媒婆约莫四十来岁,穿一身枣红色绸缎袄子,头上插着支金晃晃的簪子,脸上扑着粉,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
“哎哟闻夫人,您可不知道,张家那位小姐真是百里挑一!”媒婆笑得见牙不见眼,拉着沈氏的手说得起劲,“相貌好,性子柔,女红中馈样样拿得出手,父亲是通政司的参议,家世清白……”
沈氏脸上带着得体的笑,耐心听着,却不接话。
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褙子,头发梳得整齐,坐在那里,背脊挺直。
闻昭从外面进来时,媒婆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这就是闻公子吧?果然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闻昭朝她拱拱手,她今天穿了件青色的直裰,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整个人站得笔直。
“母亲。”闻昭转向沈氏。
“这是来说亲的刘妈妈。”沈氏介绍道,又对媒婆说,“昭儿不日就要赴任,婚事倒也不急在一时,且这孩子自有主张,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太过插手。”
这话说得客气,意思却明白。
媒婆脸色僵了僵,还想再说什么,沈氏已对周嬷嬷道:“给妈妈封个红封,辛苦了。”
周嬷嬷应了声,拿来个红封递过去。
媒婆悻悻地接了,又说了几句“公子这样的品貌,定能说到好亲事”之类的场面话,这才走了。
厅里安静下来。
沈氏看着闻昭,轻轻叹了口气:“这已是今日第三个了,昭儿,你昨日那封信……谢家那边,怕是不会应的。”
“我知道。”闻昭说。
“那你为何还要……”
“母亲,”闻昭抬起头,看着她,“我只是想试试。”
沈氏看着她眼里的神色,心头一涩,她这个女儿,自幼背负着那样的秘密,活得比谁都小心,比谁都累。
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眼里有这样明确、近乎执拗的光。
“罢了,”沈氏摆摆手,“你既已做了,便等消息吧,只是昭儿,你要想清楚,若谢家姑娘真应了,往后你们……”
“我会对她好。”闻昭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尽我所能,对她好。”
沈氏看着她,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午后,谢家书房。
谢瞻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那封信的抄本,是王氏让人抄了送来的。
他看得很慢,一字一句,眉头越皱越紧。
王氏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屏着呼吸,手里捏着条帕子。
书房里很安静,能听见院子里麻雀的叫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书案上摆着个青瓷笔洗,里面养着几条小红鱼,慢悠悠地游着。
良久,谢瞻放下信纸,长叹一声。
“闻昭这孩子……倒是坦诚。”
“老爷的意思是?”
“身有隐疾,恐难有子嗣。”谢瞻重复着这句话,摇了摇头,“他既敢这样写,必是实情,只是这婚事,婉仪当真愿意?”
“女儿亲口说的,愿意。”王氏道,“妾身看她神色,不像是一时冲动。”
谢瞻沉默。
他在官场沉浮多年,看人看得透。
闻昭这封信,看似莽撞,实则思虑周全。
先将最不堪的隐疾坦诚相告,又点明眼下婉仪的困境,最后才表求娶之意,这是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了谢家,交给了婉仪。
这份坦诚,这份担当,倒比那些花言巧语的求亲来得实在。
“闻家那边,家风清正,闻昭如今已是进士出身,前途可期。”谢瞻缓缓道,“只是这无子一事……”
“闻昭在信中也说了,若婉仪介意,此信作罢。”王氏低声道,“妾身倒觉得,这孩子是真心为婉仪打算。”
谢瞻没说话,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
敲了七八下,他停下来,看向窗外。
窗外有棵老槐树,枝头才冒出点点嫩绿。
春光正好,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暖黄的光斑。
“去叫婉仪来。”他终于道。
傍晚,谢婉仪房里点起了灯。
白芷把烛台放在桌上,暖黄的光晕开,驱散了屋里的昏暗,谢婉仪坐在妆台前,手里握着那枚旧香囊。
香囊已经很旧了,边角起了毛,原本的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上面绣的纹样模糊不清,里面装的香料早就没味了,但她还是留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李嬷嬷的声音:“三姑娘,老爷让老奴传话,明日闻家会请官媒正式上门提亲,让姑娘早做准备。”
谢婉仪握着香囊的手紧了紧,指节有些发白。
“知道了。”
夜深了。
谢婉仪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帐顶。
帐子是淡青色的细纱,上面绣着缠枝莲花的纹样,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窗外有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朦胧的白光。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午后,在闻家后院。
那时她十二岁,去找闻家二姐姐闻婧,走错了路,误入一间厢房,门虚掩着,她本要退开,却瞥见屏风后一道侧影。
那人背对着门,正在换衣。
中衣褪至腰间,露出一截白皙的背脊——和紧紧缠绕在胸前,刺眼的白绸。
她当时整个人僵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里面的人似有所觉,匆忙拉上衣襟转身,她才慌忙躲到廊柱后,捂着嘴,连呼吸都忘了。
后来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明白为什么闻昭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克制的温柔,明白为什么他待她与待其他女子不同,明白那身男子衣袍下,藏着怎样一段不能言说的人生。
也想过,若是有一天,闻昭知道她知晓了这个秘密,会怎样。
可她没想过,会是今天这样的情形。
黑暗中,谢婉仪轻声说:“闻昭,我应了。”
声音很轻,落在夜色里,很快散了。
但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就再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