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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厅堂里,气氛凝重。

      除了闻昭、谢婉仪,还有那三个行商、书生、那对夫妻,以及王捕头三人,都聚在厅堂。

      驿丞站在柜台后,脸色发白。

      陈夫人在一旁啜泣,白芷在安慰她。

      王捕头一个个问话,三个行商是贩布的,从南边来,往北边去,喝了酒就睡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对夫妻是走亲戚的,孩子夜里哭闹,夫妻俩都没睡,但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书生是赶考落第回家的,说在房里温书,没注意隔壁动静。

      问到闻昭时,她如实说了自己和谢婉仪的身份,又道:“我们也才刚到驿站,才用晚膳就那位夫人的叫声。”

      王捕头听说她是新赴任的知州,态度恭敬了些,但也没多说什么。

      问了一圈,没什么头绪。王捕头皱眉:“这就怪了,房门没闩,窗户关着,人死在屋里,不是自杀就是……”

      他没说完,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不是自杀,就是他杀。

      可若是他杀,凶手怎么进的屋?又怎么出的屋?

      “陈掌柜是中毒死的,”闻昭开口,声音清晰,“中的是砒霜。”

      厅里一阵骚动,陈夫人又哭起来。

      “但砒霜不是下在饮食里,”闻昭继续道,“而是下在这里。”她举起那个黄纸包。

      众人都愣了。

      “这是什么?”书生问。

      “护身符,”闻昭道,“庙里求的那种,里头本该装着香灰和草药,但这个,里头混了砒霜。”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陈掌柜有个习惯,睡前要喝口茶,他夫人说,临睡前,他泡了杯茶,喝了几口,茶是普通的茶,水是驿卒送来的热水,都没问题,问题出在……”

      她走到陈夫人面前,温声道:“夫人,陈掌柜睡前,可会吃这护身符里的东西?”

      陈夫人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老、老爷他……他信这个,说、说是庙里高僧给的,睡前吃一点,能安神……”

      厅里一片哗然。

      “所以,”王捕头接话道,“陈掌柜睡前,从这护身符里倒出一点粉末,混在茶里喝了,他不知道里头有砒霜,就这么……”

      他说不下去了。

      陈夫人瘫倒在地,嚎啕大哭。

      “可这护身符是谁给的?”那对夫妻中的丈夫问。

      闻昭看向陈夫人:“夫人,这护身符,是哪儿来的?”

      陈夫人哭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是、是前些日子,老爷去州城,在、在城外慈云寺求的……”

      “慈云寺?”王捕头皱眉,“那寺我听说过,香火挺旺,怎么会……”

      “不是寺里的问题,”闻昭摇头,“是这护身符被人调包了。”

      她将看向书生,那书生站在人群最后,脸色比纸还白,身子微微发抖。

      “这位兄台,”闻昭温声道,“可否看看你的随身之物?”

      书生浑身一颤,下意识捂住胸口。

      王捕头使了个眼色,一个衙役上前,从他怀里摸出个蓝布包袱。

      打开,里头是几件旧衣裳,几本书,一个干粮袋,还有——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包。

      拆开油纸,里头是白色粉末。

      王捕头沾了一点闻了闻,脸色一变:“砒霜!”

      又搜了搜,在包袱最底层,摸出个黄纸叠的三角包,红绳系着,与陈掌柜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书生扑通跪倒在地,整个人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闻昭拿起书生的护身符,拆开,里头是香灰和草药,闻了闻,没有异样,又将陈掌柜的那个凑近闻了闻,眉头微皱。

      “这个有砒霜的味道。”她道,看向书生,“兄台,可否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书生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闻昭让衙役将他扶起,端了碗水给他。

      书生捧着水碗,手抖得水都洒了出来,好半晌,才断断续续说了。

      他叫李文,徽州人士,寒窗苦读十年,今年进京赶考,却落了第。

      家中本就清贫,为凑盘缠,老父卖了田,寡母当了嫁妆。

      如今名落孙山,身无分文,连回乡的路费都没了。

      “前日、前日在县城……永丰粮行的刘副掌柜找到我,说、说只要我帮他办件事,就给我三百两银子……”书生哭道,“他说陈掌柜挡了他的路,只要、只要我找个机会,用掺了砒霜的假护身符,换掉陈掌柜的真护身符……事成之后,三百两银子足够我回乡,还能、还能奉养父母……”

      闻昭看着他,声音沉了下来:“你苦读诗书,圣贤道理都读到哪里去了?为着三百两银子,就敢谋人性命?你的前程,你的良心,就值这三百两?”

      书生痛哭流涕:“小人、小人实在走投无路了……回乡无颜见父母,留在京城只能饿死……那三百两,能救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糊涂!”闻昭喝道,“你若真走投无路,大可沿路乞讨,或是寻个账房、塾师的活计,堂堂正正挣口饭吃。却偏偏选了最下作的路子!今日你为三百两害人,他日就能为三千两、三万两害更多人!读书人的风骨,都被你丢尽了!”

      书生伏地不起,只是哭。

      “那你说说,”王捕头追问,“今晚是怎么回事?”

      书生抹着泪道:“小人、小人打听到陈掌柜住这间房,一直在外头守着……戌时左右,看见陈掌柜下楼,屋里、屋里应该只有陈夫人,但陈夫人似乎睡了,一直没动静……小人就、就摸了进去……”

      “屋里黑漆漆的,小人摸到床边,在枕边摸到了护身符……可、可小人太慌了,怀里揣着两个护身符,一个真的,一个掺了砒霜的假的……黑灯瞎火的,也、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胡乱换了一个,就、就逃出来了……”

      “逃出来后,小人心里怕极了,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后来、后来就听见尖叫……”书生哭道,“小人真的不知道换没换成……也不知道陈掌柜怎么就……”

      王捕头看向闻昭。

      闻昭沉吟片刻,道:“陈掌柜的护身符里有砒霜,这是事实,李文有意加害,也是事实,至于换没换成,如今死无对证,但书生怀揣砒霜,夜入客房,其心可诛,刘副掌柜买凶杀人,罪加一等。王捕头,这二人就交给你了。”

      王捕头拱手:“多谢闻大人明断。”

      陈夫人起身,朝闻昭深深一福,声音哽咽:“多谢大人为亡夫申冤……”她说着,用帕子拭泪。闻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见那帕子抬起时,陈夫人的嘴角极快、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又立刻被悲恸的神色掩盖。

      闻昭的心沉了沉。

      回到房里,白芷打了热水来。

      谢婉仪坐在镜前卸簪环,从镜中看着闻昭,轻声道:“我总觉得……那陈夫人,哭得有些过了。”

      闻昭正用布巾擦脸,闻言动作顿了顿:“怎么说?”

      “说不上来,”谢婉仪将最后一支簪子取下,长发披散下来,“就是觉得……她那眼泪,像戏台子上的,该掉的时候掉,该收的时候收。”

      闻昭走到她身后,接过梳子,慢慢帮她梳头。

      铜镜里,两人一坐一站,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都柔和了几分。

      “睡吧,”闻昭道,“明日还要赶路。”

      晨光初透,昨夜的雨洗得青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光。

      屋檐还在滴水,嗒,嗒,嗒,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经过一夜风雨,叶子落了一地,湿漉漉地贴在石缝间,看着有些凄凉。

      闻昭一行人已将行李装车,陈石头正检查马具,白芷扶着谢婉仪正要上车,驿站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夫人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月白色的素缎褙子,料子是好料子,但已半旧了,领口袖边洗得有些发毛。

      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耳垂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戴。

      脸上未施脂粉,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清亮得有些瘆人。

      她走到闻昭面前,福了福身,动作很稳,很端正,是多年养成的大家规范。

      “闻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寂静。

      闻昭还礼:“陈夫人节哀。”

      两人之间隔了三步远。

      晨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带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远处有早起的鸟雀在叫,叽叽喳喳的,衬得这院子愈发安静。

      陈夫人抬眼看闻昭,她的目光很深,很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看了许久,久到白芷都忍不住往这边瞧了一眼,她才缓缓开口:

      “大人昨夜断案如神,民妇……感激不尽。”

      她说得慢,每个字都像在心里称过重量。

      闻昭没接话,只静静看着她。

      陈夫人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薄,像晨雾,太阳一出来就要散了。“大人可知,民妇今年多大了?”

      闻昭摇头。

      “三十有五了。”陈夫人说,声音平平板板的,听不出情绪,“十五岁嫁到陈家,整整二十年,当年出嫁时,父亲拉着我的手说:‘陈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陈公子为人忠厚,你过去后,好好相夫教子,不会亏待你。’”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的屋檐,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

      “头十年,他待我,确实不错,我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他靠着我们林家的关系,生意慢慢做起来了。粮行从一间小铺子,做到如今县城里数一数二的。那些年,他常说:‘夫人是我的福星。’”

      晨光渐渐亮了,照在她脸上。闻昭看见她眼角有极细的纹路,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后来,我父亲走了。”陈夫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林家渐渐式微。他开始变了。先是纳了个卖唱的女子做妾,说是应酬所需,不说话,忍着。接着又纳了个绸缎庄的女儿,说是生意往来,我还是忍着。”

      她转过头,看向闻昭,眼神平静得可怕:“大人知道最难忍的是什么吗?不是他宠妾灭妻,不是他夜不归宿。

      是那些妾室生的孩子,一个个锦衣玉食,请最好的先生。

      而我生的嫡子嫡女,月例银子一减再减,衣裳穿到磨了边也不给做新的。

      小儿子上月发热,我想请个好大夫,他说:‘小孩子哪有那么娇气,熬一熬就好了。’”

      “那夜,我守着烧得糊里糊涂的孩子,听着外头他陪妾室听曲儿的笑声。”陈夫人的声音开始发抖,但她用力抿了抿唇,又稳住了,“我就想啊,我这二十年,到底图什么呢?”

      院子里静极了。

      连檐下的滴水声都停了。

      “上月十五,我去书房给他送参汤。”陈夫人继续说,声音更轻了,轻得像耳语,“在门外,听见他对刘副掌柜说:‘那黄脸婆留着也是碍眼,她娘家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不如……找个由头,打发了干净。’”

      她忽然笑了。

      这回笑出了声,低低的,涩涩的,像哭一样。

      “打发干净,四个字,轻飘飘的,我二十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从未有对不起他陈家的事,就值这四个字。”

      闻昭看着她。

      晨光里,这个三十五岁的妇人站得笔直,背脊挺得像一棵雪地里的竹子,可闻昭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刘副掌柜找上那书生时,我就知道了。”陈夫人缓缓道,“那几日,我夜夜睡不着,有时候想,去告诉他吧,到底夫妻一场,有时候又想,告诉他做什么?让他换个更隐秘的法子来打发我?”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闻昭的眼睛:

      “那晚书生摸进来时,我就醒着,屋里黑,他看不见我,我也没点灯。

      我听着他在床边窸窸窣窣地摸索,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听着他慌慌张张地来,又慌慌张张地去。

      我本该喊的。

      可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发热的小儿子,想起我女儿磨破袖口的衣裳,想起他说‘打发干净’时那轻飘飘的语气。”

      陈夫人的眼圈红了,但她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后来,老爷回来了,他说口渴,要喝茶,我看着他端起那杯茶,看着他喝下去,看着他皱皱眉说‘这茶味道有点怪’。”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我本该冲上去打翻那杯茶的。可我的脚像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我就那么,看着他喝完,看着他躺下,看着他……”

      她说不下去了,别过脸去。

      晨光完全亮了,金灿灿地洒了一院子。

      可这光暖不了人心里的寒。

      过了许久,陈夫人转回头,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那平静是死水一样的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大人问我,睡得可好。”她轻轻道,“我睡得很好,二十年来,从没睡得这样踏实过,从今往后,我的孩儿不会被人克扣月例,不会生病了请不起好大夫,不会因为嫡出的身份,反而要看庶出弟妹的脸色。”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

      “我知道,在大人眼里,我或许是个毒妇,可在这之前,我做了二十年的贤妻良母,是他们……先不要我的。”

      闻昭静静听着,一直没说话。

      直到此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很沉:

      “闻某虽然刚娶妻,但也不知世间夫妻相处之道,究竟怎样才算好,但闻某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夫人今日所言,出了这驿站,便当从未听过。”

      陈夫人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屈膝,行了一个极郑重的礼。

      “民妇……谢过大人。”

      她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按了按眼角,那帕子很旧了,边角绣的梅花已有些褪色。

      “这帕子,是出嫁时,我母亲绣的。”她轻声道,“她说,女子出嫁,便如浮萍离了根,往后是沉是浮,全看自己了。”

      她将帕子仔细折好,收回袖中,又看了闻昭一眼,转身往驿站里走去。

      晨光里,她月白色的背影单薄而挺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走到门口时,她停了停,没有回头,只轻声说了句:

      “大人前程似锦,愿与尊夫人,白头偕老。”

      然后,她推门进去了,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那单薄的身影,关在了门的另一侧。

      闻昭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谢婉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闻昭的手很凉,谢婉仪便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将她的手紧紧包住。

      “她都同你说了?”谢婉仪轻声问。

      “嗯。”闻昭的声音有些哑。

      “她……很苦。”

      闻昭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这世上有一种苦,是说不出的苦,说出来,别人觉得你矫情;不说,自己又憋得难受,到最后,只能烂在心里,烂到发臭,发烂,然后从里头开出有毒的花来。”

      谢婉仪靠在她肩上,没说话。

      晨风拂过,带着凉意。

      “上车吧,”闻昭握紧她的手,“该赶路了。”

      两人上了车。

      马车驶出驿站,上了官道。

      清晨的官道还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婉仪掀开车帘,回头望去。

      驿站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天地间一个模糊的黑点。

      “她会怎么样?”谢婉仪轻声问。

      “会活着。”闻昭道,“带着她的孩儿,守着她的家业,好好地活着。”

      “那……也好。”

      “是啊,”闻昭看着窗外飞掠的景色,缓缓道,“能活着,就好。”

      马车辘辘,一路向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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