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颜南斩张家三子 ...
-
《清风上南枝》
第一章第一回颜南斩张家三子
暮春的风裹着胭脂河的水汽,漫过青石板铺的长街,卷起街角的残花败絮,却吹不散张府门前那股浓重的血腥气。气浪里混着酒馊味与血腥味,黏腻地贴在人皮肤上,让人作呕
颜南拄着一柄玄铁长刀站在台阶下,刀身蜿蜒如墨龙,刃口还凝着细碎的血珠,顺着刀脊往下淌,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褐色的花,像极了姐姐颜清戏服上绣的缠枝莲。他一身素白长衫,料子是姐姐攒了三个月的月钱买的,说是等他唱红了,穿着登台好看。如今肩头却落了点红梅似的血渍,衬得那张清俊的脸愈发冷冽,一双眼沉如潭,望不见底
台阶上横七竖八躺着三具尸首,正是张家的三个儿子——张虎、张豹、张彪。方才还叫嚣着“不过是个唱戏的,也敢在张府撒野”的张虎,如今双目圆睁,喉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还在往外渗,嘴角还挂着未散尽的狞笑,手边滚落的酒壶里,残酒混着血水流了一地;张豹的胳膊被齐肩斩落,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手里还攥着半截染了毒的绢帕,那帕子上绣的莲,还是姐姐生前最爱的花样;最年幼的张彪死得最惨,他想躲进府里,却被颜南一刀钉在朱红大门上,刀刃穿胸而过,那扇描金绘彩的门,霎时成了一幅狰狞的画,金漆剥落的门楣上,“积善人家”四个大字被血糊了半边,透着无尽的讽刺
张府的下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躲在门后瑟瑟发抖,连哭喊都不敢大声。几个胆大的小厮想偷偷挪开尸首,刚探出半个脑袋,对上颜南那双冰冷的眼,又“嗖”地缩了回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长街尽头,不知是谁家的戏班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调子凄婉,板眼拖沓,正是那出《霸王别姬》。胡琴声拉得百转千回,伴着旦角那泣血似的唱腔,飘得满街都是。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那唱腔细细碎碎飘过来,像针似的扎进颜南的耳朵里。他握着刀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骨节突突地跳,玄铁长刀嗡鸣一声,像是在应和着戏腔。他想起姐姐颜清,想起三天前,姐姐也是这样,穿着一身水红的戏服,站在胭脂河畔的戏台上,水袖翻飞,莲步轻移,唱这出《霸王别姬》。
那天的日头正好,暖融融地洒在姐姐身上,衬得她眉眼如画。台下人头攒动,叫好声此起彼伏。姐姐是这临安城里最好的旦角,一双眼生辉,水袖一甩,能让满堂看客忘了呼吸。她唱虞姬,唱那“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唱那“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到情深处,眼波流转,竟像是真的成了那乱世里,与霸王生死相随的虞姬。唱到自刎那一段时,姐姐眼中含泪,剑光一闪,台下的看客都红了眼眶。
张家三子就是在那天盯上姐姐的。
他们是临安知府的小舅子,平日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那日在戏台下,三人喝得醉醺醺的,见了颜清的模样,眼睛都直了,拍着桌子叫好,嘴里还喊着些污言秽语。散场后,他们带着家丁堵在胭脂河畔的巷子里,出言调戏,想把姐姐掳回府中做妾。姐姐性子刚烈,啐了张虎一脸,斥骂他们是“仗势欺人的恶犬”,被张虎推搡着撞在墙上,额头磕出了血。也是那日,颜南恰巧寻来,握着唱戏用的花枪,护着姐姐杀出了重围。可他们竟怀恨在心,动了歹毒的念头。
昨日晌午,张虎带着人送来一盒精致的点心,说是“赔罪”,盒子上还系着红绸带,看着喜庆。颜清素来心软,又见他们言辞恳切,还带了郎中给她看额头的伤,便信了,接了那盒点心。谁料那点心里头,竟掺了见血封喉的毒。那毒霸道得很,入口即化,片刻便能要人性命。
颜南找到姐姐的时候,她正躺在戏班子的后台,一身虞姬的戏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水红的裙摆浸在冰凉的地面上,像是开败了的花。她口吐黑血,气息奄奄,漂亮的眼睛肿得老高,看见颜南来,勉强抬起手,攥住他的衣袖,指尖冰凉,声音细若游丝:“南儿……那出《霸王别姬》,我还没唱完……替我……替我唱完它……”
话没说完,手便垂了下去,那双生辉的眼,永远地闭上了。
颜南抱着姐姐渐渐冰冷的身体,听着戏台上还在反复唱着“贱妾何聊生”,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是个武生,唱的是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一杆花枪耍得虎虎生风,可他连自己的姐姐都护不住。
他想起小时候,父母早逝,是姐姐一手把他拉扯大。那时候戏班子日子苦,姐姐白天唱戏,晚上就着油灯给他缝补衣裳,教他识字断句,教他唱“我本是楚霸王,落得个兵败乌江”,教他耍花枪,教他走台步。寒冬腊月里,戏班子的阁楼漏风,姐姐就把他揣在怀里,哼着戏文哄他睡觉。那时候,他们挤在戏班子的小阁楼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屋里是暖融融的光,姐姐摸着他的头说:“南儿,咱们唱戏的,演的是别人的故事,活的是自己的骨气。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丢了这口气。”
骨气?
颜南笑了,笑声嘶哑,像是破了的锣,在空荡荡的后台里回荡着,听得人心头发酸
张家三子有什么骨气?不过是仗着姐夫的权势,横行霸道,草菅人命的畜生!
他连夜磨亮了那柄玄铁长刀,那是师父临终前留给他的,刀鞘上刻着“忠义”二字。师父说这刀饮过悍匪的血,斩过贪官的头,是柄有灵性的刀,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出鞘。那晚,颜南跪在师父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得青肿,他对着牌位发誓,定要为姐姐讨回公道,哪怕是豁出这条性命
今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没散,他提着刀,一步步走向张府。青石板路沾着露水,湿滑冰凉,他走得稳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张家三子正在府门前的石桌上喝酒,桌上摆着酱肉、烧鸡,还有一坛刚开封的女儿红。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张虎拍着桌子道:“哟,这不是颜清的那个戏子弟弟吗?怎么,来给你姐姐收尸?可惜啊,你姐姐的尸身,怕是都凉透了!”
张豹跟着起哄,端起酒碗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沾湿了衣襟:“你姐姐的滋味,可真是不错,可惜了,那毒下得重了些,没来得及好好享受。不然,哥儿几个还能让你也沾沾光!”
张彪年纪小,却也学着兄长的模样,啐了一口,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向颜南:“一个戏子,死了就死了,还敢来我们张府闹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
污言秽语,字字如刀,剐着颜南的心。他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来,与刀柄上的血混在一起。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风起,衣袖翻飞。素白的长衫被风鼓得作响,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下一秒,玄铁长刀出鞘,寒光凛冽,如一道闪电划破晨光。刀风带着凌厉的杀气,直逼张虎面门。
张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喉头便传来一阵剧痛。他伸手想去捂,却只摸到一手黏腻的鲜血。他看着颜南那双冰冷的眼,到死都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文弱的戏子,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
张豹反应过来,骂了一声“找死”,抄起身边的石凳砸过来。石凳足有几十斤重,带着风声,砸向颜南的头颅。颜南侧身躲过,石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成几块。刀光一旋,如行云流水,只听“噗嗤”一声,张豹的胳膊便被齐肩斩落。惨叫声中,颜南的刀没有半分迟疑,直刺他的心口,刀尖穿透后背,带出一蓬血
张彪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往府里躲。颜南脚下生风,几步便追上了他,一脚踹在他的后心,将他踹翻在地。张彪摔了个狗啃泥,回头看着颜南手里的刀,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磕出了血:“饶命!饶命啊!是大哥二哥逼我的!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跟着凑凑热闹!求你放过我!”
颜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想起姐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模样,想起那盒掺了毒的点心,想起姐姐没唱完的《霸王别姬》。他想起姐姐额头上的伤口,想起她被推搡着撞在墙上时,那无助的眼神。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低声哼着这句戏词,声音嘶哑,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刀落,血溅。
张府门前,彻底安静了。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还有长街尽头那凄婉的戏腔。
颜南收了刀,转身看向胭脂河的方向。河畔的戏台上,虞姬正拔剑自刎,霸王在帐中恸哭,那哭声悲怆,震得人肝肠寸断。戏台下,稀稀拉拉的几个看客,也都红了眼眶。
他想起姐姐说过,虞姬自刎,是为了不拖累霸王。可他的姐姐,却被这世间的污浊,生生害了性命。
他抬手,抹去脸上溅到的血珠,素白的长衫上,又添了一抹红。风更紧了,吹得他衣作响,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
远处,传来了官差的铜锣声,由远及近,敲得人心惶惶。还有百姓的议论声,脚步声,乱作一团。
颜南没有躲,也没有逃。他拄着刀,站在原地,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朝阳。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边,却暖不透他冰凉的身体。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决绝。
他是颜南,是唱霸王的武生。
霸王护不住虞姬,可他颜南,要为姐姐讨回公道。
哪怕,以身殉道,以血祭刀。
清风掠过南枝,带着一丝血腥,也带着一丝决绝。
那枚落在他肩头的残花,被风吹落,飘向远方。
这临安城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