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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颜南被捕入狱 结识武生泰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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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颜南被捕入狱结识武生泰斗
暮春的风卷着残红,掠过临安城的高墙,却吹不散天牢深处的湿寒与霉腐。
官差的铜锣声由远及近,混杂着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很快便将张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颜南拄着玄铁长刀,依旧站在那方染血的台阶下,素白长衫上的血渍已凝成暗褐,像极了戏文里霸王垓下帐前的残灯。他没有躲,也没有逃,直到冰冷的铁链锁住手腕,镣铐相击的脆响,竟比戏台上的锣鼓还要刺耳。
“拿下!”知府端坐于轿中,撩开轿帘的手都在发颤。他看着地上三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又望向颜南那双毫无惧色的眼,心头竟掠过一丝怯意,只能厉声喝道,“凶徒颜南,当街斩杀张家三子,目无王法,打入死牢,待秋后问斩!”
颜南被两名官差架着,踉跄前行。玄铁长刀被粗暴地夺走,刀身上的血珠顺着刀刃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串细碎的红。长街两侧的百姓窃窃私语,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有人叹他是条汉子,可那些声音落在颜南耳中,都成了姐姐颜清婉转的唱腔。他想起姐姐教他唱《霸王别姬》时的模样,水袖轻扬,眉眼含笑,说霸王最可贵的,从不是力能扛鼎的勇武,而是宁折不弯的骨气。
骨气么?颜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他这柄傲骨,终究是护不住想护的人。
天牢建在临安城最偏僻的角落,石壁是青黑色的,爬满了湿滑的青苔,每一道缝隙里都藏着洗不掉的血腥气。颜南被扔进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铁链的一端穿过他手腕的镣铐,另一端死死钉在石壁上。铁镣磨破了皮肉,渗出血珠,与石壁上的湿气混在一起疼得钻心。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姐姐的影子。她躺在后台的地面上,戏服浸在血泊里,像一朵被暴雨打落的牡丹。颜南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戏文里的霸王,从不会哭。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冷风裹挟着霉味灌了进来。两名狱卒押着一个佝偻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虽蒙着一层浑浊的翳,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光。他被随意地扔在颜南对面的草堆上,铁链拖地的声响,在寂静的牢狱中格外刺耳
“老东西,安分点!”一个狱卒抬脚踹了踹草堆,恶狠狠地说,“若不是看你一把老骨头,定叫你尝尝十八般酷刑的滋味!”
老者抬了抬眼,浑浊的目光扫过狱卒,却没说一个字。狱卒讨了个没趣,啐了口唾沫,转身锁上牢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牢中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水珠顺着石壁滴落的声响,“滴答,滴答”,像是戏台上的板眼。
颜南打量着对面的老者。他虽身陷囹圄,却始终挺直着脊背,哪怕躺在满是虱子的草堆上,也不见半分狼狈。他的手指在草席上轻轻敲着,节拍忽快忽慢,竟与《挑滑车》里的锣鼓点分毫不差。颜南心头一动,这老者,绝非寻常之辈。
日子一天天过去,颜南的日子愈发难熬。他不肯认罪,便成了狱卒的眼中钉。每日送来的,不是发霉的糙米饭,就是馊掉的菜汤。偶尔有狱卒心情不顺,便会提着水火棍进来,对着他拳打脚踢。颜南从不求饶,也从不躲闪,硬生生扛下所有拳脚。他的背上、肩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伤口溃烂化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这日,颜南又被拖去刑房拷打。知府亲自坐镇,逼他承认自己是“通匪作乱”,想要借机攀咬朝中忠良。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每一下都带着骨裂般的剧痛。颜南咬碎了牙,满口的腥甜咽进肚子里,只反复说着一句话:“我杀的是恶霸,何罪之有?”
知府气得面色铁青,下令用烙铁烫他的脊背。通红的烙铁贴着皮肉落下,发出“滋啦”的声响,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颜南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却依旧死死瞪着知府,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人吞噬。
待他被扔回牢房时,已是气息奄奄。他趴在草堆上,脊背的剧痛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意识在清醒与昏迷间反复拉扯。朦胧中,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那香气驱散了些许腐臭,竟让他舒服了几分。
颜南艰难地睁开眼,只见对面的老者正蹲在他身前,枯瘦的手指捏着一把捣碎的草药,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伤口上。老者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当,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草药的清凉渗进皮肉,缓解了灼人的剧痛。
“年轻人,骨头倒是硬挺。”老者的声音沙哑,却中气十足,带着几分戏文里的念白腔调,“可惜太犟,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
颜南忍着痛,微微偏过头,看着老者布满皱纹的脸,拱手道:“多谢前辈搭救。只是晚辈宁折不弯,绝不与奸佞同流合污。”
老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捋着花白的胡须笑了:“好一个宁折不弯!老夫这辈子,就敬你这样的硬骨头。”他顿了顿,自报家门,“老夫姓裴,单名一个‘衍’字。”
裴衍!
这两个字如惊雷般在颜南的脑海中炸响,他猛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者。裴衍,那可是京城梨园的武生泰斗啊!一杆长枪耍得出神入化,曾凭一出《挑滑车》名动天下,连当今圣上都赞他“演活了高宠”。传闻他因不肯为当朝太师祝寿献艺,又痛斥太师搜刮民脂民膏的行径,被太师罗织罪名,打入天牢。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他。
“原来是裴前辈!”颜南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裴衍按住了肩头。
“狱中不比戏台,不必多礼。”裴衍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牢窗外那一方窄窄的天空,“想我裴衍,半生驰骋戏台,演尽英雄豪杰,到头来,却连自己都护不住,真是可笑可叹。”
颜南沉默了。他看着裴衍鬓边的白发,忽然想起了自己。他们都是戏子,演着别人的英雄故事,却在现实里,活得这般狼狈。
自那日后,两人便成了牢中的知己。
白日里,狱卒送来的糙米饭难以下咽,两人便分而食之,聊梨园掌故,谈江湖轶事。裴衍说,他年轻时唱《长坂坡》,为了演好赵子龙的七进七出,曾在烈日下练了三个月的长枪,手臂肿得连筷子都握不住;颜南说,他姐姐唱虞姬,为了那句“贱妾何聊生”,曾对着镜子练了上千遍的眼神,练到眼泪都流干。
夜晚,月光透过铁栅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裴衍便给颜南讲武生的身段招式,从扎马步的根基,到长枪的挑、刺、劈、扫,再到翻跟头的巧劲,无一不倾囊相授。
“武生讲究的是‘形神兼备’。”裴衍枯瘦的手在空中比划着长枪的招式,声音里带着几分痴迷,“你看这招‘回马枪’,看似后退,实则暗藏杀机。关键在腰腹发力,手腕一转,方能出其不意。”他说着,忽然咳嗽几声,却依旧执着地示范着,“记住,枪是武生的魂,魂要稳,枪才能准。”
颜南凝神倾听,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他本就有武功底子,又曾是戏班里的武生,经裴衍这般点拨,只觉豁然开朗。许多过去百思不解的招式难题,竟都迎刃而解。他的身体虽被铁链束缚,可心中的那杆枪,却愈发凌厉。
这日,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又来寻衅。他见颜南与裴衍相谈甚欢,顿时怒火中烧,挥起水火棍便朝颜南抽去:“死到临头还敢说笑,看老子不抽烂你的嘴!”
棍子破空而来,带着呼啸的风声。颜南正欲硬抗,却见裴衍猛地起身,身形一晃,竟如戏台上演的赵子龙一般,脚步踏罡步斗,枯瘦的手掌精准地抓住了鞭梢。狱卒大吃一惊,使劲往后拽,却发现那水火棍竟如被铁钳夹住一般,纹丝不动。
“老东西,你找死!”狱卒怒吼着,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短刀,朝着裴衍的心口刺去。
裴衍眼神一凛,手腕猛地一旋。那水火棍竟带着一股巧劲,缠上了狱卒的手腕。只听“哎哟”一声惨叫,狱卒手中的短刀落地,整个人被拽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动弹不得。裴衍抬脚,轻轻踩在他的背上,声音冷冽:“梨园武生,纵使手无缚鸡之力,也容不得尔等欺凌!”
狱卒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求饶。裴衍却懒得看他,松开脚,缓缓走回草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折的长枪。
待狱卒连滚带爬地逃出牢房,颜南望着裴衍,眼中满是敬佩。裴衍却摆了摆手,笑道:“雕虫小技罢了。只是苦了你,平白受我连累。”
颜南摇头,声音诚恳:“前辈哪里的话,能与前辈相识,是晚辈的福气。”
夜色渐深,牢中又恢复了寂静。
颜南靠在石壁上,听着裴衍均匀的呼吸声,望着窗外的残月,心中思绪万千。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早已悬于一线。可遇见裴衍,却让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寻到了一丝不灭的光。他想起姐姐说过的话,演的是别人的故事,活的是自己的骨气。
或许,他这柄傲骨,不该折在这阴冷的牢狱中。
或许,他这出戏,还没到落幕的时候。
颜南握紧了拳头,指尖的伤口渗出一丝血珠,却不觉疼痛。他抬起头,望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眼中燃起了熊熊的火光。
临安城的天,终究是要变的。
而他颜南,要做那掀翻这浑浊世道的,第一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