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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像素时代的爱 ...


  •   2025年12月10日夜 ·抚顺

      雪是傍晚开始下的。

      展旭锁上“旭日维修”的玻璃门时,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那凉意让他顿了顿。转身,招牌在路灯下泛着暖黄的光,新落的雪已经在“日”字的那一横上积了薄薄一层。

      土豆在脚边转圈,尾巴扫起细碎的雪末。

      他蹲下来,给金毛系好牵引绳。手指蹭过土豆温热的耳朵时,看见自己指关节上那些洗不掉的、淡青色的印记——像胎记,更像某种时间的刺青。十八岁那年在本溪理发店当学徒,染发剂渗进皮肤纹理,从此就住下了。十三年过去,颜色淡了,形状还在。

      “走吧。”他声音很轻,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昏黄的光晕里。

      蓝牙耳机自动连接,歌单还是2016年建的。第一首就是《我不后悔》,郑源的声音从劣质耳机里淌出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电流杂音。他记得很清楚,2012年买这部旧手机时,店员说这耳机是“高保真”的。

      现在听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回忆往事。

      劳动公园的长椅上积了雪。他没坐,只是站着看那些空荡荡的棋盘桌。夏天时这里聚满下棋的老头,现在只剩雪覆盖的轮廓。土豆在长椅边嗅了嗅,抬起后腿。

      “别。”他轻轻拉了下绳子。

      可狗已经尿了。热汽在雪地上融出一个小小的、黄色的洞。展旭看着那个洞慢慢扩大,突然想起什么——2014年秋天,也是这张长椅,她靠在他肩上说:“等我们老了,也天天来这儿下棋。”

      他说:“我不会下棋。”

      她说:“我教你啊。”

      后来她没教成。分手前那半年,他们没再来过公园。

      耳机切到下一首,《虹之间》。前奏刚响,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睫毛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眨了眨眼,再睁开时,世界在路灯下泛起一圈模糊的光晕。

      他蹲下来摸土豆的头:“你也冷吗?”

      狗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

      ---

      2012年3月20日·本溪

      视频请求弹出来的时候,展旭正在给客人洗头。

      泡沫糊了一手,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他瞥见屏幕上那个闪烁的企鹅头像,心脏猛地一跳。

      “小张,帮我盯两分钟。”他对旁边染头发的学徒喊。

      “旭哥,这头刚上色……”

      “就两分钟!”

      他冲进后间的员工厕所,反锁上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劣质洁厕灵和香烟混杂的味道。手机还在震,像握着一颗活的心脏。

      他对着脏兮兮的镜子理头发——左边翘起来一撮,沾了点泡沫。用水抹平,又翘起来。再抹,更乱了。第三次时他索性把整个头按到水龙头下,凉水激得他倒抽一口气。

      视频接通了。

      画面卡在加载界面,那个旋转的圆圈转了足足十几秒。然后,像幕布缓缓拉开,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女孩坐在宿舍床上,背后是印着卡通图案的窗帘。她穿浅粉色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白——后来她承认,偷偷擦了同桌的BB霜,抹太多了。

      “你能看见我吗?”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电流特有的颗粒感。

      展旭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能。”

      又是一阵沉默。像素不够,她的五官有些模糊,但眼睛很亮。那种亮不是屏幕反光,是某种从内里透出来的光。

      “你刚下班?”她问。

      “嗯。”他低头看见自己围裙上的染发剂污渍,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洗头。”

      “累吗?”

      “还行。”

      对话像生锈的齿轮,每转一下都发出艰涩的声响。展旭握着手机的手心在出汗,他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平时在店里能跟客人侃大山,现在面对这个16岁的女孩,他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婴儿。

      “你后面那是……”她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要贴上来,“厕所?”

      展旭耳根一热:“员工用的,暂时……没别人。”

      “哦。”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我还以为你特地找了个浪漫的地方。”

      他也想笑,但脸部肌肉僵硬。最后扯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像牙疼。

      “你等等。”她突然说,然后画面开始晃动。再稳定时,她已经举着手机在房间里走,“给你看我们宿舍。这是小雅的床,她贴满了东方神起的海报……这是我的桌子,乱吧?这本《护理学基础》厚得能当凶器……”

      镜头扫过一个带密码锁的日记本,粉色外壳,边角有些磨损。

      展旭的目光在那个日记本上停留了一秒。他想问密码是多少,但没问出口。

      “你们卫校……”他艰难地找话题,“几点放学?”

      “四点五十。”她说,“不过我不住校,放学就回古城子。坐82路,七站地。”

      “一个人?”

      “嗯。”画面又回到她脸上,她盘腿坐下,睡衣领口歪了一点,露出锁骨上一颗很小的痣,“有时候觉得,那趟公交车好长啊,长得像一辈子都到不了家。”

      展旭心里某处被轻轻戳了一下。

      他想说以后我送你,但这句话太重了,重到他不敢轻易说出口。最后他只说:“注意安全。”

      视频持续了二十三分钟。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他在听。她说卫校的解剖课,说福尔马林的味道沾在衣服上三天散不掉,说想当护士是因为奶奶去世时,那个值班护士握了奶奶的手。

      “手好凉啊。”她声音低下去,“我想,以后我握病人的手时,一定要暖和一点。”

      展旭低头看自己的手。因为常年接触化学药水,皮肤粗糙,指缝里总有洗不净的颜色。他突然觉得这双手很难看。

      “你呢?”她问,“为什么学理发?”

      为什么?因为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因为家里说学门手艺饿不死,因为本溪的这家店包吃包住。但这些他都没说。

      “能让人变好看。”他说。

      屏幕那边的她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好朴实的理由。”

      “朴实不好吗?”

      “好。”她收住笑,认真地看着他,“特别好。”

      又聊了几句,她说室友回来了,得去洗澡。视频挂断前,她突然说:“展旭。”

      “嗯?”

      “你比照片上帅。”

      屏幕黑了。

      展旭在厕所里站了很久。水龙头没关紧,一滴一滴砸在水池里,声音在狭小空间里被放大。他盯着手机屏幕,黑色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还湿着,一缕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很傻。

      他想起刚才视频里她的锁骨,那颗痣的位置,还有她说“公交车长得像一辈子”时的神情。

      回到前厅时,客人的头发已经染好了。学徒小张抱怨:“旭哥,再不来颜色就过时间了!”

      展旭没应声。他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突然抬手理了理头发。

      那天晚上下班后,他没直接回出租屋。而是绕路去了网吧。

      包夜,十块钱。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开机,登录□□。她的头像是灰的——已经下线了。

      他点开聊天记录,往上翻。从三天前加好友开始,对话寥寥无几。大部分是她问一句,他回几个字。像隔着一条河扔石子,每次只能溅起很小的水花。

      但今晚的视频改变了什么。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

      光标在输入框闪烁。他打字:“到家了吗?”

      删除。

      又打:“睡了吗?”

      删除。

      最后他发:“谢谢。”

      两分钟后,她的头像亮了。

      “谢什么?”

      展旭手指悬在键盘上。网吧里烟雾缭绕,隔壁在打游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他盯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谢你让我看见你。”他打完这行字,犹豫了三秒,按下回车。

      这一次,她回得很快。

      “那下次还给你看^_^”

      展旭靠进破旧的网吧椅子里,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缓慢地、沉重地跳动。像冬眠的动物第一次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窗外,本溪的夜色浓稠。远处山峦的轮廓隐在黑暗里,分不清哪边是北,哪边是南。

      但他知道,抚顺在北。

      而她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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