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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隐身对其可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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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0日夜 ·劳动公园
雪下大了。
展旭牵着土豆沿公园小路慢慢走,靴子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两个沉默的舞者在雪地上练习笨拙的舞步。
蓝牙耳机里,《虹之间》唱到那句“童话说雨后会有一道彩虹”。
他记得小慧第一次听这首歌时,是在2012年秋天。那时《爱情公寓》正火,她看完电视就下载了这首歌,用那部老旧的国产手机单曲循环了一整晚。第二天她给他发□□消息:“展旭,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去彩虹之间吗?”
他当时回:“不知道,但活着的时候要好好活。”
现在想来,那回答真够笨的。可他当时十八岁,能想到最深刻的话也不过如此。
土豆突然停下,对着路边一棵松树低吠。展旭顺着狗的目光看去,树枝上挂着一个残缺的鸟窝,被雪压得摇摇欲坠。他蹲下来,拍拍土豆的脑袋:“别吓着它。”
可窝里早就没鸟了。冬天的抚顺,连麻雀都少见。
他直起身,继续往前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店铺的监控推送——有辆电动车停在门口,又开走了。误报。这些年他养成了习惯,哪怕在外散步,也会时不时看一眼监控。不是怕丢东西,只是需要确认某个空间安然存在。
就像2012年时,他需要确认她的□□头像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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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21日·本溪出租屋
展旭的出租屋在理发店后面的老居民楼里,三楼,十二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简易衣柜,墙角堆着理发工具和没开封的染发剂。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山墙,白天也昏暗。
那晚从网吧回来,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机放在枕边,屏幕暗着。他每隔几分钟就按亮看一眼,□□没有任何新消息。最后他索性坐起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在手机便签里打字。
他有个习惯,重要的事都记在便签里。学徒期要背的染发配方、客人预约的时间、这个月要寄回家多少钱。现在便签里多了一条:
“3月20日,视频23分钟。她锁骨有痣,在左边。”
打完又觉得不妥,删掉“锁骨有痣”,改成“她喜欢粉色睡衣”。
还是不妥,全删了。
窗外传来猫叫声,凄厉的,像婴儿哭。本溪的春夜还冷,暖气已经停了,屋里冷得人手脚冰凉。展旭扯过被子裹住自己,重新拿起手机。
点开她的□□空间。
需要权限访问。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申请访问”。理由填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打:“我是展旭。”
发送。
几乎在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空间访问通过的通知,是她的消息。
“还没睡?”
展旭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他盯着那三个字和问号,手指在屏幕上悬空,不知道该回什么。最后他回:“嗯。你也是。”
“刚背完解剖图。”她发来一张照片,是教科书上的人体肌肉图,用红笔画了好多圈,“要疯了,这些名字一个比一个难记。”
“什么名字?”
“比如这个。”她又发来一张局部图,指着某个部位,“胸锁乳突肌。念起来像绕口令。”
展旭放大图片。黑白的解剖图,线条冰冷,但他注意到图片边缘,她按着书页的手指——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食指上贴着一个创可贴。
“手怎么了?”他问。
“实训课练静脉注射,扎到自己了。”后面跟了个笑哭的表情,“老师说我是第一个拿自己练手的。”
“疼吗?”
“还好。就是丢人。”
展旭下床,在堆着杂物的桌面上翻找。找到半盒创可贴,是之前在药店买的,卡通图案,店员说卖得好。他拍了张照片发过去:“这种好用,不沾水。”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
“你随身带创可贴?”
“嗯。”他没说原因——理发店学徒容易刮伤手,染发剂也会刺激皮肤,创可贴是必需品。
“那你呢?手上有伤吗?”
展旭低头看自己的手。虎口处有道浅疤,是上周给客人剃胡子时不小心划的;指关节的染发剂印记在昏暗光线里像淤青。他拍了一张,发过去。
很快,她回:“疼吗?”
“早不疼了。”
“那些颜色……洗不掉吗?”
“洗不掉。”他顿了顿,又打,“像纹身。”
这次她回得很快:“那我也想要一个。”
“什么?”
“纹身。”她说,“小小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展旭靠着墙,想象她身上有个小小纹身的样子。锁骨那颗痣的位置,或者手腕内侧,或者脚踝。想着想着,耳根又开始发热。
“你想纹什么?”他问。
“不知道。可能……一朵花?”
“什么花?”
“还没想好。”她发了个打哈欠的表情,“困了,明天还要早起。六点半就得上早自习。”
“睡吧。”
“嗯。晚安,展旭。”
“晚安。”
对话结束。展旭又点开她的头像,进入资料页。个性签名那一栏写着:“要成为握起来很温暖的手。”
他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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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3月23日·理发店
三天后的下午,展旭正在给一个中年女人烫头发。刺鼻的药水味弥漫在狭小的店里,电热帽发出嗡嗡的声响。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连续震了好几下。他腾出手掏出来看,是□□消息。
“我通过你的空间访问啦!”
“快去看!”
“我昨天半夜偷偷传了照片。”
展旭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对旁边的小张说:“帮我看一下时间,十五分钟后拆杠。”
“旭哥你又……”
“马上回来。”
他又躲进了厕所。这次手机没卡,直接点进了她的空间。背景音乐是《星月神话》,金莎的声音甜得发腻。相册里只有一个新建的,名字叫“一些碎碎念”。
点开,有三张照片。
第一张:卫校教室,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空荡荡的课桌上。她在照片一角露出半张脸,对着镜头做鬼脸。
第二张:82路公交车的站牌,背景是抚顺南站模糊的轮廓。照片底下有一行小字:“每天等车的地方。”
第三张:她的手,摊开在白色的护士服上。掌心里用圆珠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今天扎针一次成功!”
展旭一张一张地看,放大,再放大。他想看清她眼睛的细节,看清站牌上的每一路车次,看清她掌心的纹路。
然后他注意到,空间权限那里,他的头像旁边多了一行小字:“隐身对其可见”。
他盯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小张!”他冲出厕所,“帮我拆杠,现在!”
“可是时间还没……”
“快点!”
那天展旭提前一小时下班。店长骂他脑子有病,他低着头挨骂,一个字没回。换下围裙时,他仔细洗了手,用刷子刷指缝的颜料,刷到皮肤发红。
回出租屋的路上,他去超市买了一包真知棒。草莓味的,她说过喜欢。
晚上七点,他给她发消息:“在干嘛?”
“写作业。”她回,“护理记录怎么写都写不完。”
“累吗?”
“累死了。”后面跟了个哭泣的表情。
展旭拆开一根真知棒,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他慢慢打字:“给你看个东西。”
他走到窗前,拍了一张窗外——对面楼的山墙,灰扑扑的,墙皮剥落,几根电线横七竖八地切割着天空。很乏味的画面。
但按下发送键时,他想的是:这是我的世界,现在给你看。
她很快回:“你的窗户?”
“嗯。”
“风景不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
“但很真实。”她说。
展旭靠着窗台,嘴里含着糖,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他想说点什么,很多话堵在喉咙口,最后打出来的却是:“你空间给我权限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嗯。”
“为什么?”
“因为……”消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得展旭以为网络断了。最后她发来:“因为想让你看见真实的我。不光是视频里好看的,还有作业写不完的、会丢人的、掌心血画笑脸的我。”
展旭把糖从左边腮帮子换到右边。甜得发腻,但他舍不得吐掉。
“那我也给你看。”他说。
他点开自己的□□空间——上一次更新还是去年,分享了一个理发技巧的视频。相册里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本溪火车站,一张是出租屋的全貌,床单皱巴巴的,桌上堆满杂物。
他把权限也改成“隐身对其可见”。
做完这一切,他发消息:“好了。”
“看到啦。”她发来一个笑脸,“你的床单是格子的。”
“嗯。”
“和我爸的一样。”
展旭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他盯着“我爸”两个字,突然意识到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家住哪里,父母做什么,为什么一个人住古城子,为什么想当护士。
但他没问。有些问题太重,他怕一问,刚刚建立起来的连接就会断裂。
“展旭。”她又发来消息。
“嗯?”
“下个月,我们卫校有开放日。家属可以来参观。”
展旭的手指僵在屏幕上。家属。这两个字像滚烫的炭,烫得他指尖发麻。
“你想来吗?”她问。
窗外,本溪的夜色渐浓。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沉闷的,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叹息。展旭咽下最后一点糖渣,塑料棍在嘴里留下淡淡的化学味道。
他打字:“想去。”
“那说好了。”她发来一个日期,“4月15号,周日。”
“好。”
“我要继续写作业了。”
“嗯。”
“对了,”临结束前她又发来一句,“今天是我们加好友第七天。”
展旭愣了愣,翻看聊天记录。确实,从3月16号到现在,正好七天。
“有什么说法吗?”他问。
“没有。”她说,“就是觉得,七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
“什么习惯?”
“和你说话的习惯。”
展旭靠在墙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他想笑,但嘴角像挂了铅块,沉得提不起来。最后他回了一个字:
“嗯。”
那个字打出去的时候,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按下了开关。很轻,但很确定,像锁芯转动的“咔嗒”声。
从那天起,他的手机再也没关过流量。每天30M,他省着用,但□□永远在线。哪怕在给客人理发,手机也会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屏幕朝上,生怕错过任何一条消息。
小张说他魔怔了。
他确实魔怔了。但那种魔怔的感觉很好——像在黑暗的隧道里走了很久,终于看见前方有光。哪怕那光很远,哪怕走过去可能需要很久,但你知道它在,就有了往前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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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0日·回家路上
土豆扯着绳子往家的方向走。雪下得密集了,在路灯的光柱里斜斜地飘落,像无数细碎的时光碎片。
展旭摸出手机,打开□□。那个已经多年不用的软件,还躺在他手机里。他登录,输入密码——还是2012年设的那串,她的生日加上他的工号。
好友列表空空如也。她的头像在2016年就灰了,2020年变成“该账号已注销”。但他没删,就那么留着,像一个已经停止跳动但还留在原处的心脏标本。
他点开自己的空间。最后一条动态停在2016年8月,一张北京地下室的照片,配文:“新地方。”
再往上翻,2012年的照片还在。本溪火车站、出租屋、理发店的工作台。像素很低,色彩失真,像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他关掉手机,抬头看天。雪落在脸上,凉意丝丝渗入皮肤。
七天可以养成一个习惯。
十三年呢?
他牵紧土豆的绳子,走向那个亮着灯的窗口——那是他的家,一个人,一只狗,还有满屋子修了一半的手机和电脑主板。有些东西修得好,有些修不好。就像有些印记洗得掉,有些洗不掉。
但生活总要继续。
就像2012年的展旭不知道,他答应去抚顺的那个决定,会如何改变他的一生。那时的他只是含着草莓味的真知棒,在昏暗的出租屋里,对着手机屏幕傻笑。
他不知道,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像呼吸,像心跳,像指缝里那些洗不掉的淡青色。
你以为是你在选择习惯。
其实是习惯在雕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