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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生日蛋糕上的烛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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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5日中午·小城故事烘焙坊
烘焙坊的玻璃橱窗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温暖的琥珀色光泽。展旭推开店门时,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混合着店内流淌的轻音乐,像某个遥远午后的回声。
“欢迎光临。”收银台后的女孩抬起头,约莫二十出头,系着咖啡色围裙,马尾辫扎得很高,“先生需要什么?”
展旭的目光扫过陈列柜。各式各样的蛋糕挤在冷光灯下——巧克力淋面的、水果堆砌的、奶油裱花繁复得像艺术品。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角落:一个六寸的草莓奶油蛋糕,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几颗新鲜的草莓点缀在雪白的奶油上。
“这个。”他指了指。
“好的。需要写什么字吗?”
展旭停顿了一下。往年他从不写字,只是买个最简单的蛋糕,带回家,点一根蜡烛,看它燃尽,然后吃掉。今年突然想写点什么,但想不出合适的字句。
“就写……生日快乐。”最后他说。
“好的。请问寿星名字是?”
“……没有名字。”
女孩抬眼看了看他,没多问,低头在便签上记下要求。“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您稍坐。”
展旭在靠窗的座位坐下。窗外街道上行人匆匆,几个中学生捧着奶茶说笑而过,外卖员的电动车在人行道边等待红灯。日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形成一个倾斜的光斑,能看到空气里细微的尘埃缓缓浮动。
手机震了一下。是垃圾短信,他直接删除。屏幕暗下去前,他瞥见了日期——12月15日,星期二。
他想起2012年12月15日。那是个周六,他坐了四个半小时的火车从本溪到抚顺,为了给她过十七岁生日。那时的抚顺刚下过一场雪,街道两旁的树枝上挂着冰凌,在阳光下像水晶做的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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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15日傍晚·抚顺古城子出租屋
房间里弥漫着廉价生日蜡烛燃烧的味道,混合着蛋糕奶油的甜腻气息。六寸的草莓蛋糕摆在书桌中央,上面插着十七根彩色蜡烛,烛火在昏暗的房间里摇曳,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扭曲,交融。
小慧穿着浅粉色的毛衣,头发刚洗过,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展旭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着她许愿。
窗外传来邻居吵架的声音,女人尖利的嗓门和男人沉闷的回应,但很快又恢复平静。老旧的暖气片发出“咕噜咕噜”的水流声,像某种不知名动物的低语。
小慧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呼”地吹灭了所有蜡烛。
房间里瞬间暗了一度。只有窗外路灯的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许了什么愿?”展旭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小慧笑着,开始拔蜡烛。烛泪滴在奶油上,凝固成红色的斑点,“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希望明年生日,你还在。”
展旭心里一紧。他没有接话,只是拿起塑料刀开始切蛋糕。刀很钝,切下去时奶油塌陷了一角。
“我来。”小慧接过刀,动作利落地把蛋糕切成均匀的六块。她挑了一块草莓最多的递给他,“给你。”
展旭接过。奶油很甜,草莓微酸,蛋糕胚有点干。但他吃得很慢,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好吃吗?”小慧问,嘴角沾了一点奶油。
“好吃。”
“骗人。”她自己吃了一口,皱了皱眉,“草莓有点酸。”
“还好。”
“又是‘还好’。”小慧放下叉子,看着他,“展旭,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说还好?”
展旭愣住。
“我知道你怕我失望,怕我不高兴。”小慧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但真实的不好,比虚假的好要好。你懂吗?”
展旭沉默地咀嚼着蛋糕。奶油在嘴里融化,甜得发腻。
“就像这个蛋糕。”小慧继续说,“草莓确实酸,奶油确实腻,蛋糕胚确实干。但这是我们能买得起的最好的蛋糕。这就够了。不用假装它很好吃。”
“我没有假装。”展旭终于开口,“我真的觉得好吃。因为……是你选的。”
小慧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眶突然红了。她低下头,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蛋糕:“你这个傻子。”
房间里又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同——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展旭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次不是手链——手链在五月份就送出去了,现在正戴在小慧的手腕上,护士帽的吊坠偶尔会碰到桌沿,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个盒子更大一些,包装纸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银色的星星。
“生日礼物。”他说,声音有点干。
小慧接过,小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相框——木质的,边缘有些粗糙的手工痕迹。相框里放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纸,纸上用工整的字迹抄了一段话:
“护理人员誓词:余谨以至诚,于上帝及会众面前宣誓:终身纯洁,忠贞职守,尽力提高护理专业标准,勿为有损之事……”
是她专业书里的内容,是每个护理学生都要背诵的誓言。
“你怎么……”小慧的声音哽咽了。
“你上次说,想把它裱起来。”展旭说,“我找木材店的师傅学着做的。做得不好。”
小慧抚摸着相框的边缘。木头确实不够光滑,有些地方还有毛刺,漆也刷得不均匀。但她摸着摸着,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玻璃上。
“谢谢。”她抬起头,眼睛里有烛火般跳动的光,“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展旭笑了。不是那种刻意的笑,而是从心底漫上来的、无法抑制的笑意。他很少这样笑,脸部肌肉有些不习惯,但感觉很舒服。
“我帮你挂起来?”他说。
“嗯。”
他们在墙上找合适的位置。最后选在书桌正上方的墙面,正对着她每天写作业时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展旭踩着椅子,用钉子固定。小慧在下面扶着椅子,仰头看着他。
“往左一点……不对,右边……好了,就这样。”
相框挂好了。白色的墙面,深色的木框,玻璃下的誓言工整而庄严。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个小小的、神圣的角落。
展旭从椅子上下来时,小慧突然抱住了他。
很轻的一个拥抱,手臂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口。展旭僵住了,手里的锤子“哐当”掉在地上。
“谢谢你,展旭。”她的声音闷在他的外套里,“谢谢你记得。”
展旭慢慢抬起手臂,回抱住她。她的身体很小,很软,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混合着刚刚吹灭的蜡烛的烟味。
他们就这样抱着,谁都没说话。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暖气片咕噜咕噜地响着,窗外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笨拙的、连体的人形雕塑。
过了很久,小慧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脸很红,眼睛很亮。
“蛋糕还没吃完。”她说,声音有点哑。
“嗯。”
他们重新坐下,继续吃蛋糕。这次的沉默是柔软的,温暖的,像裹着奶油的蛋糕胚,虽然有点干,但很踏实。
吃完蛋糕,小慧去洗碗。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很单薄。展旭坐在床边,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小小的、简陋的房间,像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她。
因为有她的十七岁生日。
因为有蛋糕的甜,蜡烛的光,拥抱的暖,眼泪的咸。
因为所有的不完美,都在这里变得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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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15日夜 ·回本溪的火车上
展旭坐在硬座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偶尔经过城镇,能看见零星的灯火,像洒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钻。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在睡觉,各种姿势——靠着窗的,趴在桌上的,仰着头的。鼾声、梦呓声、孩子偶尔的哭闹声,混合着火车轮轨撞击的哐当声,构成夜晚特有的交响。
展旭不困。他手里握着手机,屏幕上是小慧刚刚发来的短信:
“到哪了?”
他回:“刚过石桥子。”
“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
“好。”
然后是一张照片——她拍的墙上的相框。昏暗的灯光下,木质的边框泛着柔和的光泽,玻璃下的誓言字迹清晰。
照片下面附了一句话:“它会一直挂在那里。”
展旭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保存。这是他手机里她的第三十七张照片——从五月份到现在,七个月,三十七张照片。大部分像素都很低,有些甚至模糊得看不清人脸,但他都存着。
他把手机贴在心口,闭上眼睛。
脑海里回放着今晚的一切——她许愿时颤抖的睫毛,吹蜡烛时鼓起的腮帮,看到礼物时泛红的眼眶,拥抱时温热的体温。
所有的细节,所有的瞬间,所有的光和影。
都刻在了记忆的胶片上。
清晰得可以随时冲洗出来。
火车继续向前。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但前方总有灯光。偶尔经过小站,站台上的灯光会瞬间照亮车厢,把每个沉睡的脸映得苍白,然后又迅速暗下去。
像人生的某个片段——突然被照亮,被看见,然后迅速隐入黑暗。
但被照亮的那个瞬间,是真实的。
被看见的那个表情,是真实的。
这就够了。
展旭这样想着,渐渐有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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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5日下午·旭日维修店
“先生,您的蛋糕好了。”
女孩的声音把展旭从回忆里拉回来。他起身走到柜台前,接过纸盒。透过盒子侧面的透明窗口,能看到里面的蛋糕:雪白的奶油,鲜红的草莓,还有用巧克力酱写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没有名字。没有对象。
只是一个单纯的祝福。
“需要蜡烛吗?”女孩问。
展旭犹豫了一下:“一根就好。”
女孩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细细的彩色蜡烛,插在蛋糕盒的小孔里:“这个送您。”
“谢谢。”
他付了钱,拎着蛋糕走出烘焙坊。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把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上的积雪已经完全化了,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和行人的倒影。
回到店里时,土豆立刻凑过来,鼻子在蛋糕盒上嗅来嗅去。
“这个你不能吃。”展旭把盒子举高,放在工作台上。
他先处理了几位客户的咨询——一个要换电池,一个要恢复数据,一个屏幕碎了问价格。一一回答后,才在门口挂上“休息中”的牌子。
店里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的“滋滋”声,和偶尔路过的汽车声。
展旭打开蛋糕盒。草莓的香气混合着奶油的甜腻飘散出来。他插上那根彩色蜡烛,用打火机点燃。
小小的火苗跳动起来,在下午的光线里显得很微弱,但很坚持。
他没有许愿。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簇火苗。
看它如何颤抖,如何燃烧,如何把蜡泪慢慢融化,滴在奶油上,凝固成红色的斑点。
像2012年那十七根蜡烛。
像2013年那十八根蜡烛。
像2014年那十九根蜡烛。
像2015年那二十根蜡烛。
像2016年——那年的生日,他们没能一起过。那时关系已经岌岌可危,他在北京,她在抚顺。他订了蛋糕送去她的医院,她发来两个字:“谢谢。”
客气而疏离。
像某种预兆。
然后就是2017年,2018年,2019年……
一年一年,他都会买一个小蛋糕,点一根蜡烛,看它燃尽。
不是为了纪念她。
是为了纪念那个曾经为她点蜡烛的自己。
为了纪念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生日,那些真实的烛火,那些真实的愿望——即使那些愿望后来都没有实现。
火苗渐渐变小,最后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一缕细细的青烟升起来,在空气中盘旋,然后消散。
展旭拔掉蜡烛,用塑料刀切下一小块蛋糕。奶油很甜,草莓很新鲜,蛋糕胚很松软——比2012年那个好很多。
但他吃着,却觉得味道差不多。
一样的甜,一样的腻,一样的……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酸涩。
他吃了两口,剩下的喂给了土豆。狗吃得很欢,奶油糊了一嘴。
他笑了,拿出纸巾给狗擦嘴。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抚顺的夜晚又一次降临。
展旭收拾好蛋糕盒,洗了手,重新开门营业。
傍晚时分来了个老客户,手机又摔了——这是三个月内的第三次。
“小展啊,我这手就是不听使唤。”老太太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还能修吗?”
“能。”展旭接过手机,“但您得买个结实点的手机壳。”
“买了买了,这不还没来得及套上嘛。”
展旭笑着摇头,开始拆机。动作熟练,眼神专注。
老太太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孙子考了全班第三,女儿要接她去沈阳过年,老伴的风湿又犯了……
展旭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手机修好了。老太太付钱时,突然问:“小展,今天是你生日?”
展旭愣了一下:“不是。”
“我看你店里有个蛋糕盒子。”老太太说,“还以为你过生日呢。”
“一个朋友的。”展旭说。
“哦哦。”老太太点头,“那替我祝他生日快乐啊。”
“好。”
老太太走了。展旭站在门口,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然后他回到店里,把那个空蛋糕盒扔进垃圾桶。
“生日快乐。”他轻声说。
对2012年的小慧说。
对2012年的自己说。
对所有逝去的烛火说。
对所有未实现的愿望说。
然后他坐下,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维修记录。
窗外,抚顺的夜晚深沉而平静。
雪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安静的。
像时光的碎片。
像记忆的灰烬。
像所有无法言说的祝福。
缓缓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