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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像素里的情人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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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5日晨·旭日维修店
展旭醒来时,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这是抚顺冬天早晨特有的气息,从老旧暖气管道的缝隙里渗进来,混合着窗外清冷的空气。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形状像一朵倒挂的云,或者一只展翅的鸟。看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把它当作每天早晨的第一个注视对象。
土豆在床边轻声呜咽,爪子挠着地板。展旭坐起身,看了眼手机:早晨六点四十分。屏幕上的日期让他停顿了一下——12月15日。
小慧的生日。
他下床,给土豆倒狗粮,烧水,洗漱。一切如常,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些。窗外的天色还暗着,路灯的光在尚未融尽的雪地上反射出冷白的光晕。
饮水机烧开水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展旭靠在窗边等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按亮,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终于打开通讯录。
那个号码还在。备注还是“小慧”,后面跟着一个早已过时的手机型号。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几毫米处,停留了大约十秒钟,然后移开。
他关掉通讯录,打开音乐播放器。随机播放的第一首歌是陈奕迅的《十年》。前奏刚响起,他就切掉了。
水烧开了。他泡了茶,端着杯子走到工作台前。台面上散落着昨天没收拾的工具,还有几部待修的手机。其中一部是老款的iPhone 4s——客户说是父亲的遗物,里面有很多老照片,希望能把数据导出来。
展旭拿起那部手机。黑色的外壳已经磨损得露出银色底色,Home键的边缘有些发黄。他尝试开机,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充电,没反应。
他拆开手机。螺丝很小,需要特制的螺丝刀。拧开,撬开后盖,内部积满了灰尘。主板上有轻微腐蚀的痕迹,电池已经鼓包。
这样的机器,修好的希望不大。但客户说“钱不是问题,只要数据”。
展旭开始清理主板。用软毛刷轻轻扫去灰尘,用无水乙醇擦拭腐蚀处,用热风枪小心地吹干。动作熟练得像呼吸——这是十三年积累的本能。
清理到一半时,他的目光落在主板上的一个标记上。那是苹果的logo,还有一行小字:“Designed by Apple in California. Assembled in China.”
他突然想起2012年,iPhone 4s还是最新款。那时他还在本溪修手机,小慧用的是一部国产的翻盖手机,粉色外壳,盖子合上时会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她说那是父亲送她的十六岁生日礼物。她说手机里存了很多照片,但不敢存太多,因为内存小。
他说:“以后我给你买个大内存的。”
她说:“好啊。要能存很多很多照片的那种。”
后来呢?
后来他真的给她买过一部手机。2014年,他攒了三个月的钱,买了一部三星的智能机。白色的,屏幕很大,拍照很清晰。
她收到时哭了,说太贵重了。
他说:“不贵重。你说过要存很多照片的。”
她确实存了很多照片。他们的合照,卫校的日常,实习时的点滴。她说要存到手机存不下为止。
但2016年分手后,她把手机还给了他。里面的照片一张没删,只是格式化恢复了出厂设置。
像某种残忍的温柔——把容器还给你,但倒空了里面所有的内容。
展旭放下手中的iPhone 4s,打开抽屉。那部三星手机还在,用防静电袋装着,放在最里面。他拿出来,掂了掂。很轻,比现在的手机轻多了。
按开机键,没反应。充电,依然没反应。电池早就坏了,主板大概也老化得无法修复了。
但他没扔。就像那部2012年的旧手机,那条手链,那个体温计钥匙扣——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他都留着。不是留恋,是尊重。尊重那段时光,尊重那个曾经奋不顾身的自己。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展旭把三星手机放回抽屉,继续修那部iPhone 4s。
清理完主板,换上新的电池,重新组装。按下开机键的瞬间,他屏住了呼吸。
苹果logo亮起来了。
然后进入系统。屏幕有些老化,色彩失真,但还能用。他连上电脑,开始导出数据。
进度条缓慢移动。1%,2%,3%……
他起身去倒第二杯茶。再回来时,进度到了15%。屏幕上跳出一个提示:“是否备份照片?”
他点了“是”。
照片开始传输。一张,两张,三张……都是老照片。风景照,家庭合照,孩子的成长记录。最早的一张是2011年拍的,像素很低,画面模糊。
展旭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突然想:这些照片对那个客户来说,意味着什么?
也许就像那部三星手机里的照片对他来说——是时光的标本,是记忆的锚点,是证明“那些日子真的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即使看照片的人已经不在了,即使照片里的人已经变了,即使回忆本身已经模糊。
但照片还在。
数据还在。
证明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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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20日夜 ·本溪手机维修店二楼
展旭趴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
□□聊天框里,小慧发来一张照片——她穿着卫校的校服,站在实训室的模拟病床前,手里拿着血压计,对着镜头做鬼脸。照片很模糊,像素很低,但她的笑容很清晰。
“今天考核,我拿了第一名!”她打字,“老师说我的操作最规范。”
“恭喜。”展旭回,“我就知道你可以。”
“你呢?今天忙吗?”
“还好。修了七部手机,换了三块屏幕。”
“累吗?”
“不累。”
“骗人。”她发来一个敲打的表情,“肯定累了。早点休息。”
“嗯。你也早点睡。”
对话本该就此结束。但展旭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徘徊,最后打出一行字:
“520快乐。”
发送完,他的心跳得很快。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一个“网络情人节”,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该怎么说。但最后还是说了。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展旭开始后悔,开始想撤回,但已经超过两分钟了。
然后她回:“你也是。”
就三个字。但展旭盯着那三个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他翻了个身,把手机贴在胸口,好像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一些。
窗外传来摩托车驶过的声音,引擎的轰鸣在夜晚的街道上回荡。楼下的维修店已经关门了,李明出去和朋友喝酒,整栋楼只剩下他一个人。
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手机充电时微弱的电流声。
他又拿起手机,点开相册。里面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在火车站接他时拍的(偷偷拍的,很模糊),一张是上次去抚顺时,在劳动公园的合影(请路人帮忙拍的,两个人都很僵硬)。
他把那张合影设成了手机壁纸。
屏幕亮起时,就能看见她。虽然像素很低,虽然光线不好,虽然两个人都笑得不太自然。
但那是他们。
是2012年5月的他们。
是一个十八岁的手机维修学徒,和一个十六岁的卫校学生。
是隔着三百公里,却觉得心贴得很近的两个人。
展旭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开□□,给她发消息:
“下次见面,我们多拍点照片吧。”
“好。”她很快回,“拍很多很多。”
“存满手机。”
“存满。”
“那手机存满了怎么办?”
“再买一个。”
“再存满呢?”
“再买。”
“一直买?”
“一直买。”
展旭笑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手机可以一直买,但时间不会一直有。青春不会一直有。这种隔着屏幕说傻话的夜晚,也不会一直有。
但他愿意相信。
愿意相信“一直”。
愿意相信“永远”。
哪怕只是此刻的相信。
哪怕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
因为相信的感觉很好。
因为相信的时候,心里是满的。
因为相信的时候,三百公里不算距离,像素低不算问题,未来不确定不算障碍。
只要相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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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日·抚顺劳动公园
儿童节,但公园里并不只有孩子。
展旭和小慧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几个小孩在家长的陪伴下放风筝。风筝飞得不高,摇摇晃晃的,但孩子们笑得很开心。
“我小时候也放过风筝。”小慧说,“我爸给我做的,用报纸和竹条。飞不起来,但我还是喜欢。”
“我也放过。”展旭说,“自己做的,飞过一次,后来挂树上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哭了。我爸说再给我做一个,但一直没做。”
小慧转头看他:“你爸……对你好吗?”
展旭沉默了一下:“好。但他太忙了。在工地,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
“我妈也是。”小慧说,“她走之前,在医院住了半年。我每天放学就去看她,她总是说‘妈妈没事,你好好学习’。”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展旭听出了里面的颤抖。
他想握住她的手,但手指动了动,没伸出去。最后他只是说:“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嗯。”小慧低下头,“她走的那天,握着我的手说‘小慧,要当个好护士,要帮助那些像我一样的人’。”
风吹过湖面,荡起细细的涟漪。远处的风筝突然断了线,摇摇晃晃地落下来,掉进树林里。小孩哭了,家长在哄。
“我会的。”小慧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但很坚定,“我一定会当个好护士。”
“我相信你。”展旭说。
他们静静地坐着,看着湖面,看着风筝坠落的方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阳光很好,风很轻,五月末的抚顺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
小慧从包里掏出手机——那部粉色的翻盖手机。她打开,调出摄像头:“我们拍张照吧。”
“好。”
她把手机举起来,两个人的脸挤进小小的屏幕里。像素很低,画面有些延迟,但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笑一个。”她说。
展旭努力笑。他不太会拍照,表情总是僵硬。
“咔嚓”一声。照片拍好了。小慧看了看,笑了:“你好像被人逼着拍照。”
“有吗?”
“有。”她把手机递给他看。
照片里,小慧笑得很自然,眼睛弯弯的。展旭的表情确实有些僵硬,嘴角上扬的角度很勉强,但眼睛里有一抹温柔的光。
“挺好的。”他说。
“那保存了。”小慧操作手机,“这张要存好。等我们老了,拿出来看。”
等我们老了。
展旭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很遥远,很奢侈,但很美好。
美好的不像是真的。
但此刻,阳光是真的,风是真的,她坐在身边是真的。
照片是真的。
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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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5日上午·旭日维修店
iPhone 4s的数据导出完成了。
展旭把手机装好,放进盒子里。客户下午会来取,他会告诉对方:数据都导出来了,在U盘里。手机还能用,但建议当备用机,因为零件已经老化了。
就像那些老照片,那些老记忆——可以保存,可以偶尔翻看,但不能当作日常使用。
因为日常在继续。时间在往前走。
他看了眼时间:上午十点。该开门营业了。
他走到门口,拉开卷帘门。阳光涌进来,有些刺眼。街道上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天光。
隔壁超市老板探出头:“小展,今天这么早?”
“嗯。有点活要赶。”展旭说。
“对了,你上次说想要的那种电容,我儿子说他那边有。改天让他送来。”
“谢谢王叔。”
“客气啥。”
展旭回到店里,开始整理工作台。工具归位,零件分类,垃圾清理。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整理到一半时,他的目光落在抽屉边缘露出的一角——是那部三星手机的防静电袋。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那个袋子看了几秒,然后拉开抽屉,把袋子拿出来。
打开,取出手机。
白色的外壳已经泛黄,屏幕上有些细微的划痕。Home键磨损得很严重,边缘的银色镀层都磨掉了。
他记得这部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是什么时候——2016年9月,分手那天。他坐在北京的地下室里,看着这部手机,屏幕上是她的最后一条短信:
“展旭,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没回。不知道该怎么回。
后来他把手机收起来,再也没用过。但也没扔。就像那些没送出去的信,没说完的话,没实现的承诺——放在那里,不去碰,但也不丢弃。
因为丢弃意味着否认。否认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时光,否认那些真心付出过的感情。
而他不想否认。
即使痛,即使遗憾,即使一切都已成过去。
但那是他的青春。是他曾经活过、爱过、痛过的证据。
他值得尊重。
她也值得。
展旭把手机放回防静电袋,放回抽屉。这次他放得更深一些,用其他东西盖住了。
然后他继续整理工作台。
十点半,第一个客户上门。是个老太太,手机屏幕碎了。
“小伙子,能修吗?”老太太问,声音有些颤抖,“这里面有我孙子的照片……”
“能。”展旭接过手机,“您坐着等会儿,很快就好。”
老太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展旭开始换屏。拆机,分离碎屏,清理残胶,贴合新屏,装机。动作流畅,眼神专注。
二十分钟后,手机修好了。他开机,测试,一切正常。
“好了。”他把手机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看着完好的屏幕,眼眶红了:“谢谢……谢谢……这手机是我孙子给我买的,他说‘奶奶,想我了就看照片’……”
她翻出相册,里面全是同一个男孩的照片——从婴儿到少年,一张一张,记录着成长。
展旭静静地看着。他想起了那部iPhone 4s里的照片,想起了三星手机里曾经有过的照片,想起了2012年劳动公园湖边,那部粉色翻盖手机拍下的、像素很低但笑容很真的合影。
所有的照片,都是爱的证据。
所有的数据,都是记忆的载体。
所有的修复,都是对过去的尊重。
老太太付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展旭站在门口,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慢慢走远。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回到店里,打开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夹,名字是“2012-2016”。里面是那些年他导出的所有数据——旧手机的照片,聊天记录的截图,火车票的扫描件。
他很少打开这个文件夹。但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点开了。
最先跳出来的是一张照片——2012年5月20日晚上,他在本溪维修店二楼拍的。照片里只有天花板和一只举着手机的手,手心里是那个体温计钥匙扣。
照片的命名是:“第一个520。”
然后是另一张——2012年6月1日,劳动公园湖边。两个年轻的脸挤在小小的屏幕里,像素很低,但笑容很真。
再然后,是2013年,2014年,2015年……
一张一张,一年一年。
像素从低到高,手机从翻盖到智能,背景从本溪到抚顺到北京。
但照片里的人,始终是那两个。
直到2016年。
最后一张照片是2016年8月,在北京的地下室。他对着镜子自拍,背后是杂乱的工作台,脸上是疲惫的笑。
照片的命名是:“活着。”
然后就没有了。
文件夹到此为止。
像一部电影,播到中途突然断了信号。
只剩下一片雪花,和漫长的寂静。
展旭关掉文件夹。
窗外,阳光依然很好。
街道上人来人往,公交车进站出站,生活继续。
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开始修下一部手机。
动作熟练,眼神专注。
就像过去的十三年,每一天。
就像未来的每一天。
那些像素里的情人节,那些低分辨率的笑容,那些存在于数据里的时光——
它们没有消失。
它们只是被归档了。
存在某个文件夹里,存在某部旧手机里,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
偶尔翻看,会微笑,会叹息,会恍惚。
但不会停留太久。
因为生活要继续。
因为还有手机要修,还有狗要遛,还有雪要看。
因为今天是2025年12月15日。
是小慧的生日。
是他独自度过的第九个她的生日。
但也是普通的一天。
阳光很好的一天。
工作很多的一天。
活着的一天。
这就够了。
展旭修着手机,嘴角微微上扬。
他想,等会儿中午,要去买个小蛋糕。
不是为她买。
是为自己买。
为那个曾经相信“永远”的十八岁少年买。
为那个还在努力“活着”的三十一岁男人买。
为所有像素里的情人节。
为所有真实存在过的爱。
为一个普通但珍贵的,
冬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