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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放过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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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26日晨·旭日维修店
初雪融化后的水渍在窗台上结成薄冰,展旭用指甲轻轻一刮,冰屑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深色的木质纹理。这窗台有年头了,木头被水泡得发胀又干缩,裂开几道细小的缝隙,像老人手背上的筋脉。
他想起北京地下室那扇永远不会有阳光照进来的小窗。窗台上什么也不放,因为会发霉。只有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灰,和偶尔爬过的、不知名的潮虫。
但就是在那里,在那片不见天日的潮湿里,他学会了真正意义上的“修手机”——不只是换屏换电池,而是读懂每一块主板的语言,听懂每一处故障的诉说。手指在显微镜下变得异常稳定,能焊上比米粒还小的电容,能修复肉眼看不见的断线。
李明说得对,痛苦会让人沉沦,也会让人专注。当所有情绪都被压缩成后背那朵彼岸花的刺痛时,大脑反而空出来,像被格式化的硬盘,只剩下最纯粹的技术本能。
他修好了很多手机,多到记不清数量。每个修好的手机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但他不打听,不追问,只是修。像手术医生,只负责技术,不负责病因。
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太太拿来一部老旧的诺基亚,说这是老伴的遗物,里面存着老伴最后的声音。展旭修了三天,终于让那个早已停产的老机器重新开机。老太太播放录音时,他听见一个苍老的男声说:“老婆子,药在左边抽屉,记得吃。”
老太太哭了,握着展旭的手说:“谢谢你,让我又能听见他说话。”
那一刻,展旭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修复,不仅仅是让机器重新运转。
是让断裂的连接重新接上。
是让失去的声音重新被听见。
是让活着的人,还能握紧一点点逝去的温度。
而他自己,那些被酒精泡烂、被痛苦腐蚀的连接,
谁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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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5日清明节·北京西三旗地下室
展旭醒来时,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永远亮着的节能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他盯着天花板上霉变的痕迹——像一幅抽象画,又像某种疾病的切片。
胃还在隐隐作痛。三个月前的那次急性胃炎差点要了他的命,医生说再晚送来半小时,胃穿孔就救不回来了。住院一周,花了六千块钱——他半年的积蓄。
钱花光了,命捡回来了。
但捡回来的命,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坐起来,环顾这个六平米的房间。一张床,一个工作台,一个简易衣柜,角落里堆着待修的手机和配件。墙壁上贴着手机主板的线路图,密密麻麻,像某种神秘的地图。
这是他在北京的第三个月。从抚顺逃到这里,像受伤的动物逃回巢穴。没告诉任何人,只给李明发了条短信:“李哥,我去北京了。”
李明回:“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多简单的四个字,多难做到。
展旭走到工作台前,打开台灯。灯光很亮,照亮台上那部今天要修的手机——iPhone 6s,进水,不开机。客户是个大学生,说里面有和女朋友所有的聊天记录,高考前约定要考同一所大学的誓言都在里面。
“能修好吗?”大学生当时眼睛红红的,“我们分手了,但那些话……我想留着。”
展旭没说话,只是接过手机。他从不承诺,只尽力。
现在,他戴上放大镜眼镜,开始拆机。螺丝很小,需要最细的螺丝刀。后盖打开,主板露出来——水渍很严重,几个关键芯片都有腐蚀的痕迹。这种损坏,在抚顺时他可能就判死刑了。但在北京这三个月,他学了新技术。
用超声波清洗机清理主板,用热风枪小心翼翼地吹干,用显微镜检查每一处微小的焊点。发现一个电容鼓包,更换;发现一处线路氧化,补焊。动作很慢,但很稳。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失去意义,只有手和眼的配合,只有问题和解法的对话。
四个小时后,主板清理完毕。装回,接电,按下开机键。
苹果logo亮起来了。
展旭松了口气。但还没完,要测试所有功能——触摸,声音,摄像头,Wi-Fi……一项一项,像体检。全部正常。
他拨通大学生的电话:“修好了。”
半小时后,大学生来了。看到手机开机的那一刻,眼眶又红了。“谢谢……太谢谢了……”他付了钱,抱着手机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走到门口时,大学生回头问:“老板,你相信爱情吗?”
展旭正在收拾工具的手顿了一下。
“我曾经相信。”大学生自顾自地说,“但现在……不知道了。但至少,那些话还在手机里。证明曾经相信过。”
说完,他推门走了。
展旭站在原地,看着门轻轻合上。地下室里又恢复寂静,只有节能灯的嗡嗡声。
证明曾经相信过。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他走到镜子前——墙上挂着一面小小的方镜,边缘已经生锈。镜子里的人很陌生: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只有眼睛还有点神,是刚才修手机时专注留下的余温。
他转过身,撩起衣服。
背后的彼岸花已经愈合了。红色的花瓣,黑色的线条,那行小字:“慧.2014.9.15” 清晰如刻。纹身师手艺很好,线条干净利落,颜色饱满。不像他这个人,一团糟。
他盯着镜子里那朵花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说:“证明曾经相信过。”
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空洞,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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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18日夜 ·北京海淀某小区
展旭搬出了地下室。新住处是海淀一个老小区的半地下室——比之前的好一些,至少有一扇小窗,能看见行人的脚。房租贵了一倍,但他的维修技术已经能支撑这个价格。
客户越来越多,大部分是口口相传来的。说他修手机细致,不说废话,不乱收费。有些客户修完后会和他聊几句,他偶尔应一声,大多时候只是点头。
他活成了一个沉默的手艺人。用技术说话,用手艺养活自己。不喝酒了,偶尔抽烟,但控制在一周半包。胃病没再犯,脸色渐渐好起来。体重恢复了,甚至因为长时间坐着修手机,肚子有点发福。
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片荒原还在。只是不再试图用酒精浇灌,而是任其荒芜。像伤口结痂后,不去碰它,等它自己慢慢长好——或者永远长不好,但至少不流血了。
今晚修的是部华为P9。客户是个中年女人,手机是她儿子送的生日礼物。儿子在国外读书,每天在家庭群里发照片。前几天手机摔了,屏幕碎了,开不了机。
“我儿子以为我生气了,不接他电话。”女人说,“我急死了,又不会用别的手机联系他……”
展旭花了两小时修好。开机,测试,所有功能正常。女人当场给她儿子打视频电话,接通那一刻,眼泪就下来了。
“妈,你吓死我了!”视频那边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手机坏了,刚修好……”女人抹着眼泪,“你在那边还好吗?吃饭了吗?”
展旭退到一边,继续整理工具。但那些对话还是飘进耳朵里——母亲的唠叨,儿子的抱怨,琐碎的,温暖的,真实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上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
记不清了。
他掏出手机,找到母亲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五声才接起来。
“妈。”他说。
“小旭?”母亲的声音有些惊讶,“怎么想起打电话了?”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和爸还好吗?”
“好,都好。”母亲说,“你爸腰疼好多了,最近能下地走走了。你呢?在北京怎么样?”
“还行。”
“吃饭了吗?”
“吃了。”
“住的呢?暖和吗?北京冬天冷……”
一问一答,像最普通的母子对话。但展旭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小心翼翼——怕问多了他烦,怕问少了他觉得不被关心。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不是这样的。那时她会大声喊他回家吃饭,会因为他考得不好骂他,会在他受伤时一边数落一边小心地上药。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
从他离家去本溪?从他为了小慧去抚顺?从他失恋后消失三个月?
他不知道。只知道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包括爱的方式。
“妈。”他打断母亲的唠叨。
“嗯?”
“对不起。”他说,“让你担心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听见母亲压抑的抽泣声。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只要你好好活着,妈就放心了……”
好好活着。
又是这四个字。
展旭握着手机,眼睛有点热。他抬头看着那扇小窗——外面是夜晚的街道,路灯昏黄,偶尔有人走过。
“我会的。”他说,“妈,我会好好活着的。”
这是承诺,对自己,对母亲,对所有还关心他的人。
也许,该放过自己了。
不是忘记她,不是否定过去,只是……接受。
接受爱过,也接受失去了。
接受痛苦,也接受痛苦会慢慢变淡。
接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也接受自己还能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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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节·北京西站
展旭买了回本溪的车票。春运期间,车站人山人海,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消毒水味。他拖着一个小行李箱,背着一个背包——里面是给父母的礼物,一件羽绒服,一盒北京特产。
三年了,第一次回家过年。
排队检票时,他看见一对年轻情侣在告别。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男孩抱着她,轻声安慰:“我很快就回来了,乖……”
很像2012年的他和她。只不过那时哭的是他,在火车站台上,看着她举着那张纸。
时间真是一个圆。同样场景,不同的人,同样的离别,不同的心情。
他随着人流上了车。硬座,靠窗。车厢里很吵,孩子哭,大人喊,乘务员推着餐车艰难地穿行。但展旭觉得很踏实——这种嘈杂是活着的证明,是人间烟火气。
火车开动了。北京站渐渐远去,城市的天际线变成模糊的剪影。田野出现了,冬天的田野是褐色的,裸露着,等待春天。
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面有很多照片——修好的手机,客户的感谢,北京的天空,甚至有一张自拍,背后是维修店的工作台。
但没有她的照片。一张都没有。
分手后,他删掉了所有合影,清空了所有聊天记录。像给手机恢复出厂设置,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但现在想来,也许不该删的。
因为删除不等于不存在。记忆还在,感觉还在,只是没有载体了。
像那部老诺基亚,老太太之所以那么珍惜,不是因为机器本身,是因为里面存着老伴的声音。
而他把所有载体都毁了,以为这样就能忘记。
结果只是让记忆变得模糊,让痛苦变得无处安放。
他关掉手机,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让过去过去吧。
不是删除,是归档。
存进记忆的某个文件夹,不上锁,但也不常打开。
偶尔需要时,可以调出来看看——看那个十八岁的自己,看那个十六岁的她,看那些笨拙的、真诚的、用尽全力去爱的日子。
然后说:谢谢你,曾经那么用力地爱过。
也谢谢你,让我学会了如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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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15日夜 ·本溪老家
展旭跪在奶奶的病床前,握着那只枯瘦的手。手很凉,皮肤薄得像一层纸,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奶奶已经昏迷三天了,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父母在外面和医生谈话,妹妹在走廊里哭。只有他守着,看着奶奶平静的脸。
奶奶八十六岁了,算是喜丧。但再喜的丧,也是丧。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爱你的人,少了一个你可以叫“奶奶”的人。
“小旭……”奶奶突然睁开了眼睛,声音很微弱。
“奶奶,我在。”展旭凑近。
奶奶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点光。“你……长大了。”
“嗯。”
“疼吗?”奶奶问,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展旭愣了一下,才明白奶奶问的是什么——是这些年,是那段感情,是所有的痛苦。
“疼过。”他诚实地说,“但现在不疼了。”
奶奶笑了,笑得很浅,但很欣慰。“那就好……疼过了,才知道什么是甜。”
她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继续说:“小旭啊,奶奶要走了。走之前,想跟你说句话……”
展旭握紧她的手:“您说。”
“放过自己。”奶奶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但很清晰,“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太较真。爱的时候用尽全力,疼的时候也不肯松手。但人生啊……该放的时候要放。”
放过自己。
这四个字,展旭听过很多次。从李明那儿,从母亲那儿,从朋友那儿。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直地撞进心里。
因为说这话的人,要走了。
因为说这话的人,是用一生的经历在说。
“我记住了。”展旭说,眼泪掉下来,滴在奶奶的手上。
奶奶又笑了,眼睛慢慢闭上。“记住了就好……记住了就好……”
呼吸渐渐微弱。监护仪上的曲线越来越平。父母和妹妹冲进来,哭声响起。
但展旭很平静。他握着奶奶的手,直到最后一点温度消失。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本溪的夜空,有星星,很亮。
放过自己。
他终于懂了。
不是忘记,不是原谅,不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接受——接受爱过,也接受失去了;接受痛苦,也接受痛苦会过去;接受自己有不完美,也接受自己还在成长。
是承认——承认那段感情真实存在过,也承认它现在已经结束了;承认自己曾经深爱过一个人,也承认现在不爱了;承认心里有个地方永远属于她,也承认其他地方还可以住进别人。
是放下——放下执念,放下怨恨,放下“如果当时”,放下“本来可以”。放下所有沉重的东西,轻装上路。
因为路还长。
因为天还会亮。
因为奶奶说:疼过了,才知道什么是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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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0日·抚顺劳动公园
展旭又回到了抚顺。不是逃回来的,是选择回来的。在北京三年,他攒了些钱,技术也练精了。想开自己的维修店,想来想去,还是抚顺最合适。
因为这里是她生活过的城市。
因为他要在这里,证明自己可以好好生活——不是为她,是为自己。
今天他来劳动公园,是想看看那棵老槐树。2012年第一次来抚顺时,他和小慧在这里坐过。她说这棵树有百年了,见证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
树还在。更粗了,枝叶更茂盛了。树下有老人在下棋,有孩子在玩耍,有情侣在说悄悄话。生命来来往往,树静静看着。
展旭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光斑在他身上跳动。很温暖。
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那个空号还在,备注还是“小慧”。他看了很久,然后按下删除键。
系统问:确定删除联系人吗?
确定。
联系人消失了。
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实际上存在过。刻在记忆里,刻在背上那朵彼岸花里,刻在所有的成长和蜕变里。
不需要载体了。
因为已经长在了生命里。
删掉号码,不是否定过去,是给未来腾出空间。
手机响了。是房东,问他店铺选址的事。他接了,平静地讨论租金、面积、装修。
挂了电话,他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
树静默着,像在说:去吧,孩子。去过你的生活。
他转身离开。
脚步很稳。
因为心里很轻。
轻到可以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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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26日傍晚·旭日维修店
展旭修好了今天最后一部手机。客户是个年轻的女孩,手机里存着和异地恋男友所有的聊天记录。
“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女孩笑着说,“这些记录是我们的恋爱史,可不能丢。”
展旭把修好的手机递给她:“恭喜。”
“谢谢老板!”女孩付了钱,蹦蹦跳跳地走了。
展旭开始清理工作台。动作熟练,眼神平静。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
土豆走过来,用鼻子蹭他的手。他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
“饿了吧?等会儿给你弄吃的。”
狗尾巴摇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灯光,熟悉的抚顺的夜晚。
想起2012年第一次来这里的那个晚上。
想起2014年在这里喝醉的那些夜晚。
想起2020年决定回来时的那个下午。
所有的记忆像电影胶片,在脑海里一帧帧闪过。
有笑,有泪,有甜,有苦。
但都过去了。
都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都成了今天的他的一部分。
他转身,关掉店里的灯。牵着土豆,走上回家的路。
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安静的。
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牵狗的手上,落在这座他选择留下的城市。
落在所有的过去,
和所有的未来。
放过自己。
不是终点,
是起点。
是从今往后,
每一天,
都好好活着的,
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