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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未接来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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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27日晨·旭日维修店
手机在枕边震动第五遍时,展旭才从沉梦里挣扎出来。他闭着眼伸手摸索,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划开,贴到耳边——动作熟练得像呼吸。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然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展旭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晨光还未透进窗帘缝隙,房间里是冬日清晨特有的、稠密的灰蓝色。
“妈。”他说,声音里还带着睡眠的沙哑。
“吵醒你了?”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没,也该起了。”展旭坐起身,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怎么了?”
又是沉默。这不像母亲。她向来是开门见山的——钱够不够,冷不冷,吃饭了没。这样犹豫的沉默,只意味着一件事:有重要的话要说,但不知道怎么说。
“你爸……”母亲开口,又停住,“你爸昨天摔了一跤。”
展旭的心脏猛地收紧。“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扭了脚踝。但……”母亲的声音更低了些,“但他摔的时候,手里拿着你的照片。就是那张……你十八岁在本溪理发店门口拍的。”
展旭闭上眼睛。那张照片他知道——穿着理发店的围裙,头发被发胶抓得老高,对着镜头笑得很傻。那是他刚当学徒三个月时拍的,寄回家报平安。没想到父亲还留着。
“他现在怎么样?”他问。
“躺床上呢,医生说休息两周就好。”母亲顿了顿,“但他一直念叨你。说你上次回来还是去年过年,说你现在一个人在外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展旭没说话。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听着电话那头母亲压抑的呼吸声。
“小旭。”母亲终于说出那句话,“今年过年……能回来吗?”
这个问题每年都会问。每年他都回:“看情况。”或者“店里忙,走不开。”或者“再说吧。”
但今年,听着母亲声音里那种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突然说不出那些话。
“回。”他说,“今年一定回。”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然后他听见母亲吸鼻子的声音——她在哭,但忍着。
“好,好……”母亲连声说,“那你想吃什么?妈提前准备。饺子?红烧肉?还是……”
“都行。”展旭说,“您做的都行。”
又聊了几句家常,挂了电话。展旭握着手机,坐在床上,看着房间里渐渐清晰的轮廓。工作台,工具箱,墙上贴的主板线路图,角落里土豆的窝。
还有床头柜上那个相框——里面不是照片,是一张泛黄的火车票。2012年4月14日,本溪到抚顺。票面已经模糊,但日期还在。
他拿起相框,指尖抚过玻璃表面。冰凉的触感,像那个春天的早晨,他在火车站买票时,指尖触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纸票。
十八岁。为了一个人,辞了工作,买了张火车票,奔赴一座陌生的城。
现在他三十一岁,还在那座城,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而父母,还在本溪。在三百公里外的老家,一年一年地老去,一年一年地等他回家。
他放下相框,起床,洗漱,给土豆弄早饭。一切如常,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些。
窗外的雪停了,路面结了一层薄冰,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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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31日夜 ·北京地下室
这是展旭在北京过的第二个元旦。地下室没有窗户,听不见外面的喧嚣,只能从手机推送里知道,今晚有跨年烟花,长安街会封路,年轻人会涌向天安门广场倒计时。
他不在乎。他正在修一部iPhone 7——进水严重,客户说里面有刚出生女儿的所有照片和视频。客户是个年轻父亲,说话时眼睛红红的:“求您一定修好,这是我女儿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周……”
展旭没说话,只是点头。他从不承诺,但会尽力。
拆机,清理,显微镜下检查主板。水渍已经腐蚀了几个关键芯片,需要更换。这种级别的维修,在北京也不多见。但他这三年练出来了——手指稳,眼神毒,能处理大多数疑难杂症。
手机修到一半时,手机响了。是母亲。
他摘掉放大镜眼镜,接起来。
“妈。”
“小旭,吃晚饭了吗?”母亲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本溪口音特有的柔软。
“吃了。”他撒谎。其实没吃,从下午三点修到现在,忘了时间。
“吃的什么?”
“饺子。”他继续撒谎,“猪肉白菜馅的。”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说,“今天元旦,要吃饺子。你一个人在外头,别亏待自己。”
“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地下室里很安静,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台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小旭。”母亲突然说,“你奶奶……今天提起你了。”
展旭的手顿了一下。奶奶去年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已经不太认得人了。
“她说……她说想看你结婚。”母亲的声音很轻,“说怕等不到了。”
展旭的喉咙发紧。他放下手里的镊子,走到墙角——那里信号好一点。
“妈,我……”
“妈知道。”母亲打断他,“妈不急。就是……就是想告诉你,家里都好,你别有压力。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该来的时候总会来。”
该来的时候总会来。
这句话母亲说过很多次。从他在本溪当学徒时说起,到他去抚顺时说起,到他失恋后说起。像一句咒语,一种安慰,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嗯。”展旭说,“您和爸也多注意身体。”
“知道。你爸腰疼好多了,最近还能下楼遛弯呢。”母亲顿了顿,“对了,你李哥前两天来家里了,带了一箱苹果。说你寄的钱收到了,让你别老往家里寄,自己多留点。”
李明。展旭想起那个总骂他“傻子”却又总帮他的大哥。他离开抚顺后,拜托李明偶尔去看看父母。李明答应了,也真的做到了。
“替我谢谢李哥。”他说。
“谢什么,都是自己人。”母亲说,“小旭啊……”
“嗯?”
“要是……要是在外边太累,就回来。”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家里永远有你一口饭吃。”
展旭闭上眼睛。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深夜,他醉倒在抚顺的街头,接到李明的电话。李明说:“回来吧。”
他说:“不回。”
不是赌气,是没脸。没脸回去面对那些关心他的人,没脸承认自己被打败了。
但现在,三年过去,在北京的地下室里,听着母亲小心翼翼的关爱,他突然觉得……
也许回去,不是认输。
是另一种勇敢。
“妈。”他说,“再给我一年时间。”
“什么?”
“再给我一年。”展旭重复,声音很稳,“一年后,不管混成什么样,我都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他听见母亲压抑的哭声。
“好……好……妈等你。”母亲哭着说,“一年,妈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展旭走回工作台前。台灯的光晕下,那部iPhone 7的主板像一块微缩的城市,线路是街道,芯片是建筑,而他是个修复师,要让这座瘫痪的城市重新亮起灯。
他戴上眼镜,重新拿起镊子。
手指很稳。
心也很稳。
因为他有了一个期限。
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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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23日午·北京海淀维修店
展旭的店开起来了。不在繁华地段,在海淀一个老小区里,店面不大,二十平米,但干净明亮。玻璃门上贴着“旭日维修”四个字,是他自己设计的——简洁,没有多余装饰。
开业三个月,生意比预想的好。附近居民、学生、上班族,口口相传,说这老板手艺好,话不多,收费公道。他每天从早上九点开到晚上八点,修十几部手机,收入稳定。
生活也有了规律。早上七点起,遛弯,吃早饭,开店。中午自己做饭——学会了几个简单菜式。晚上关店后,看书,学新技术,偶尔和隔壁超市老板下盘棋。
像个正常人了。
只有他知道,心里那片荒原还在,只是不再试图填平它,而是任其存在。像北京秋天的天空,高远,空旷,但也不失为一种风景。
今天修的是个老太太的老年机——最简单的直板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老太太说,这是儿子给买的,用了五年了,最近听不清声音。
展旭拆开,发现是听筒的焊点松了。很简单的问题,五分钟就修好了。
“好了。”他把手机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试了试,笑了:“能听见了!太好了!”
她掏出十块钱。展旭摇头:“不用了,小问题。”
“那怎么行……”老太太执意要给。
“真不用。”展旭说,“您下次有什么问题再来。”
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走到门口时,回头说:“小伙子,你人真好。有对象了吗?”
展旭愣了一下,摇头。
“该找一个了。”老太太笑着说,“你这么好的人,该有个好姑娘疼你。”
展旭笑了笑,没说话。
老太太走了。店里又安静下来。展旭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秋天的阳光很好,照在小区里晾晒的被子上,照在玩耍的孩子身上,照在缓缓飘落的梧桐叶上。
该找个对象了。
这句话很多人跟他说过。李明,母亲,朋友,甚至客户。好像三十岁还没结婚,就是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
但他不觉得。至少现在不觉得。
他需要时间。不是忘记小慧的时间——早就忘了,或者说,早就接受了。是需要让自己完整的时间。像修一部手机,不能只修好屏幕就急着用,要测试所有功能,要确保内核稳定,要能承受日常的使用和偶尔的摔打。
现在的他,屏幕修好了,能亮了。但内核呢?稳定吗?能承受下一段感情吗?
他不知道。
所以不着急。
慢慢来。
像修那些最复杂的手机,一点一点,一条线路一条线路地检查,一个芯片一个芯片地测试。
直到确定,可以了。
再交给下一个用户。
手机响了。是李明。
“小展,忙吗?”
“不忙,刚修完一部。”
“跟你说个事。”李明的语气有点严肃,“我昨天回抚顺办事,碰见小慧了。”
展旭的手顿了一下。三年了,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
“哦。”他说,声音很平静。
“她……结婚了。”李明说,“和一个医生,也是市中心医院的。怀孕了,大概五六个月的样子。”
展旭沉默。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螺丝刀,无意识地转动着。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李明说,“怕你从别人那儿听到,更难受。”
“我不难受。”展旭说,这是真话。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没有疼,没有酸,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像看一部早就知道结局的电影,终于播到了最后一幕。不意外,不难过,只是“哦,演完了”。
“真的?”李明不信。
“真的。”展旭说,“李哥,谢谢你告诉我。但……我真的没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展,你长大了。”
“嗯。”展旭点头,“长大了。”
挂了电话,他继续转动那把螺丝刀。金属在指尖冰凉而光滑。
小慧结婚了。怀孕了。要做妈妈了。
很好。
她值得这样的幸福——安稳的婚姻,匹配的伴侣,期待中的孩子。
而他,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店,稳定的生活,平静的心。
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往前走。
没有交集了。
但也没有遗憾了。
因为都尽力了。
爱的时候尽力爱了,分开的时候尽力痛了,成长的时候尽力成长了。
现在,都过去了。
像两部修好的手机,被不同的人拿走,开始不同的旅程。
互不干扰,各自安好。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展旭放下螺丝刀,走到窗前。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橘红色。小区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孩子的笑声,电视的声音。
人间烟火气。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该吃饭了。
他关掉店里的灯,锁好门,走向常去的那家小面馆。
脚步很稳。
因为心很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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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0日夜 ·北京开往本溪的火车上
展旭买了软卧。这是他第一次买软卧——以前都是硬座,省钱。但现在,他赚的钱够买一张舒服点的票了。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火车轮轨撞击的哐当声。他对面的铺位是个中年男人,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展旭靠在下铺,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偶尔经过城镇,能看见零星的灯火,像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钻。
明天早上就能到本溪了。
距离他离开,已经四年。四年,北京到本溪的距离,他走了四年。
不是地理上的距离,是心理上的。是从那个烂醉如泥的展旭,到这个能平静地买一张软卧票回家的展旭的距离。
很长。
但走完了。
手机震动。是母亲:“到哪了?”
“刚过锦州。”
“饿吗?妈给你包了饺子,冻在冰箱里,明天早上煮给你吃。”
“好。”
“你爸……你爸一直坐沙发上等,我说你明天早上才到,他不信,非要等。”
展旭的鼻子有点酸。“让他睡吧,别等了。”
“我说了,他不听。”母亲的声音里有无奈,也有笑意,“随他吧。等你回来了,他就踏实了。”
挂了电话,展旭继续看着窗外。
他想起了2012年,第一次去抚顺的火车。也是夜晚,也是硬座,也是看着窗外的黑暗。那时心里装满了期待和紧张,像要去开启一个新世界。
现在,他是回家。回到那个他出发的地方。
不是失败者的回归,是游子的归乡。
带着一身的本事,一心的平静,和一个……终于能坦然面对过去的自己。
火车继续向前。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但前方总有光。因为家在终点。
因为有两个人,在三百公里外的那座小城里,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
即使他让他们等了太久。
即使他让他们担心了太久。
他们还在等。
因为他们是他父母。
因为爱,从来不需要理由。
只需要你回头时,
他们还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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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27日午·旭日维修店
展旭修好了一部老款的OPPO手机。客户是个高中生,手机里存着备考资料。
“谢谢老板!”高中生接过手机,“这下不用重写了。”
“下次记得备份。”展旭说。
“记住了!”高中生付了钱,蹦蹦跳跳地走了。
展旭开始清理工作台。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工作台上,照亮那些细小的灰尘。
他想起早上的电话。母亲的,问他今年回不回家。
他答应了。
今年一定回。
不是敷衍,是承诺。一个迟到了太久的承诺。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李明。
“小展,听说你今年要回来过年?”李明的语气很高兴。
“嗯。我妈跟你说了?”
“说了,刚才打电话说的,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李明笑着说,“你爸也是,逢人就说儿子要回来了。”
展旭的嘴角扬起来。他能想象那个画面——父亲坐在小区门口,跟老邻居们炫耀:“我儿子要回来了,在北京开店的……”
也许还会拿出那张十八岁的照片,说:“看,我儿子,多精神。”
“李哥。”展旭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爸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什么呢,咱俩谁跟谁。”李明的声音有点哑,“你能回来就好。好好过个年,陪陪他们。他们都老了……”
“嗯。”
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展旭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热闹的街道。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2017年元旦,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家里永远有你一口饭吃”。
想起了2018年秋天,老太太说“该找个对象了”。
想起了2020年冬天,在回家的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黑暗,心里却一片光明。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成长,所有的痛苦和释然,都串成了一条线。
从本溪到抚顺,从抚顺到北京,从北京回本溪。
从十八岁到三十一岁。
从一个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少年,
到一个能平静地说“今年回家”的男人。
这条线很长,很曲折,但终究……画圆了。
起点是家,终点也是家。
中间所有的漂泊,所有的流浪,所有的寻找和迷失,
都是为了有一天,
能真正地,
回家。
展旭转身,走回工作台前。
还有几部手机要修。
修完了,就准备过年的事。
给父母买礼物,给李明带瓶好酒,给妹妹的孩子包个红包。
然后,买一张回本溪的车票。
不是逃离,是回归。
不是妥协,是选择。
选择回家。
选择在那个他出发的地方,
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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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27日傍晚·旭日维修店
展旭关掉店里的灯,牵着土豆走上回家的路。
路过西一路天桥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
天桥还在。路灯下,有几个年轻人在拍照,笑声清脆。
他想起2014年夏天,和小慧在这里的对话。
想起2016年冬天,在这里吐得昏天暗地。
想起2020年春天,在这里决定留在抚顺。
所有的记忆,都附着在这个地方。
但现在再看,只是一个普通的天桥。
因为附着记忆的人,已经放下了。
所以地方变回了地方。
不再沉重,不再疼痛,只是一个……曾经去过的地方。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
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安静的。
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他牵狗的手上,落在他回家的路上。
落在所有的过去,
和即将到来的,
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