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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绿皮火车的汽笛声 ...


  •   2025年12月13日傍晚·抚顺北站

      展旭站在新修的北站广场上。

      和十三年前那个老站不同,新站更大,更现代化——玻璃幕墙在冬日的夕阳下反射着冷冽的光,LED屏幕滚动着车次信息,出租车排成长龙在专用通道等候。广场中央有个巨大的不锈钢雕塑,抽象地勾勒出煤矿工人的轮廓,但线条太过光滑,失去了那种粗粝的质感。

      他记得2012年的老站——低矮的水磨石建筑,售票窗口前永远排着长队,候车室的塑料椅子被磨得发亮,墙角总有烟蒂和瓜子壳。空气里有煤烟、汗味和廉价香烟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老工业城市的、疲惫而真实的味道。

      现在那些都不见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换上了崭新的、光洁的、但缺乏记忆的版本。

      展旭走到进站口。电子闸机前,人们刷身份证进站,“嘀”声此起彼伏。他站在人群外看着,没有进去。他今天不坐火车,只是突然想来看看。

      看看这个送走过无数离别、也迎来过无数重逢的地方。

      看看这个,2012年4月16日下午三点,他和小慧告别的地方。

      ---

      2012年4月16日午·古城子出租屋

      展旭醒来时,房间里弥漫着米饭的香气。

      他睁开眼睛,看见小慧正在灶台前忙碌。晨光从窗帘的缝隙挤进来,给她忙碌的背影镀上一层柔和的边缘。她穿着那件浅蓝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扎着,几缕碎发垂在颈后。

      “你醒了?”她没回头,但好像背后长了眼睛。

      “嗯。”展旭坐起来。地铺已经收拾好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墙角。他的背包和工具箱也收拾好了,靠在门边。

      “早饭马上好。”小慧说,“你……先去洗漱?”

      展旭去公共卫生间洗漱。凉水泼在脸上时,他清醒了一些。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睛里还有些血丝,下巴的胡茬更密了。他摸了摸,有点扎手。

      回到房间时,早饭已经摆在书桌上了。白粥,咸菜,还有两个煮鸡蛋。

      “简单吃点。”小慧说,递给他筷子,“下午的车,别饿着。”

      他们面对面坐着吃早饭。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飘浮。

      “几点的车?”小慧问,眼睛盯着碗里的粥。

      “三点。”

      “那……一会儿去哪?”

      展旭想了想:“不知道。随便走走。”

      “我上午有课。”小慧说,声音很低,“不能陪你。”

      “没事。”

      “下午……我送你去车站。”

      “好。”

      又是一阵沉默。粥有点烫,展旭吹了吹,慢慢喝。咸菜很咸,但他觉得刚好,配粥正好。

      “展旭。”小慧突然抬头看他。

      “嗯?”

      “你回本溪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展旭想过,但没有答案。“先找工作。”

      “还做理发?”

      “可能。或者别的。”

      “你会修手机吗?”小慧问,“我看你工具箱里有些工具,不像理发的。”

      展旭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会一点。在理发店的时候,有客人手机坏了,我帮着修过几次。”

      “那你喜欢修手机,还是喜欢理发?”

      这个问题很深。展旭认真地想了想:“修手机吧。至少……干净一些。”

      小慧点点头,没再问。

      吃完早饭,小慧要去学校了。她换好校服,背好书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那……我走了。”

      “嗯。”

      “你走的时候……锁好门。”

      “知道。”

      她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展旭站在房间中央,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他的轮廓有些模糊。

      “下午见。”她说。

      “下午见。”

      门关上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然后消失。

      展旭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消失。然后他走到窗前,正好看见小慧走出楼门。她没抬头,快步走到巷口,转弯,消失。

      房间突然变得很大,很空。明明只有十平米,但好像能听见回音。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背包和工具箱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他还是打开背包检查了一遍——衣服,洗漱用品,那个装着体温计钥匙扣的小袋子,还有……那条手链。

      他拿出装手链的盒子。浅粉色的包装纸,银色的小星星。在晨光下,星星反射着细碎的光。

      该送吗?什么时候送?怎么送?

      这些问题从昨天就开始困扰他。现在,距离告别还有六个小时,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坐在床沿,手里握着盒子。包装纸的边角有些翘起,他小心地按平。按着按着,手指停住了。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小慧给他钥匙扣的时候,眼睛里有期待的光。她期待什么?期待他喜欢?期待他珍惜?还是期待某种回应?

      他该给出回应。

      但这条手链太正式了。正式得像某种承诺。而他,一个刚辞了工作、前途未卜的十八岁少年,有什么资格给出承诺?

      但他想给。

      想告诉她:你值得被认真对待。

      想告诉她:我不是随便来的。

      想告诉她:即使我走了,我的心意还在。

      他把盒子放回背包最里层。送不送,等下午再说吧。

      ---

      2012年4月16日上午·劳动公园

      展旭又去了劳动公园。

      和昨天不同,今天上午公园里人很少。几个老人在湖边遛鸟,鸟笼挂在树枝上,罩着蓝色的布罩。晨练的人已经散了,长椅空着,上面有未干的露水。

      他在昨天坐过的长椅上坐下。椅子还湿着,但他没在意。

      湖面上的冰又融化了一些,露出更大的深色水面。野鸭多了几只,在融冰的边缘游弋,偶尔发出“嘎嘎”的叫声。

      展旭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体温计钥匙扣。银色的金属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红色的刻度线像凝固的血。他把钥匙扣放在掌心,看着它。

      这个小小的物件,连接着她和他的世界。

      她是护理专业的学生,将来要成为护士,要用体温计测量病人的体温,要记录数据,要观察病情变化。

      他是理发店学徒,现在是待业青年,手指上有洗不掉的染发剂颜色,掌心有老茧,未来在哪里都不知道。

      两个世界,隔着的不仅是地理上的距离,还有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但他握着这个钥匙扣,就觉得两个世界有了连接。

      哪怕只是一根细细的线。

      哪怕这根线随时可能断裂。

      但现在,它还连着。

      这就够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小慧。

      “我到学校了。你在哪?”

      “劳动公园。”

      “又去那里?”

      “嗯。”

      “无聊吗?”

      “不无聊。看鸭子。”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发来:“我也想去看鸭子。”

      展旭看着这行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他回:“下次带你来看。”

      “真的?”

      “真的。”

      “那说好了。”

      “说好了。”

      对话结束。展旭握着手机,看着湖面上的鸭子。它们成双成对地游着,一只跟着一只,在水面划出细细的波纹。

      他想,下次是什么时候?

      下次他来抚顺?还是她去本溪?

      下次他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发着简单的短信,说着无关紧要但很安心的话吗?

      他不知道。

      未来像湖面上的雾气,看得见,但抓不住。

      ---

      2012年4月16日下午两点·抚顺火车站

      展旭提前一个小时到了火车站。

      他买好了票——K字头的慢车,回本溪。不是来时那趟快车,这趟车要四个半小时,票价便宜一半。他算了算剩下的钱,决定省一点。

      候车室里人很多。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背包抱在胸前,工具箱放在脚边。电子屏幕上滚动着车次信息,广播里不时传来播报声,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听不太清。

      他看了眼手表:两点十分。

      小慧说她会来送。她会准时到吗?会不会临时有事?会不会改变主意?

      各种猜测在脑子里打转。他努力不去想,但控制不住。

      两点二十。她还没到。

      展旭站起来,走到候车室门口张望。广场上人来人往,出租车、公交车、行人,但没有那个浅蓝色的身影。

      两点二十五。

      他回到座位,坐下,又站起来。来回踱步,像困在笼子里的动物。

      两点三十。

      广播开始播报:“乘坐K7890次列车的旅客请到2号检票口检票进站……”

      他的车次。

      展旭拎起行李,走到检票口排队。队伍不长,但移动得很慢。他不停地回头看门口,还是没有她。

      轮到他的时候,他把票递给检票员。票被“咔嚓”一声剪了个缺口,递回来。

      他接过票,最后看了一眼门口——空荡荡的。

      心沉下去。像一块石头,沉进深不见底的冰湖。

      他转身,朝站台走去。

      穿过地下通道时,脚步声在空荡的通道里回响,一声,一声,像倒计时。墙壁上的广告灯箱闪烁,推销着各种他不关心的商品。

      走出通道,站台上冷风扑面。绿皮火车静静卧在轨道上,车厢连接处冒着白色的蒸汽。乘务员站在车门口,检查每个上车旅客的票。

      展旭找到自己的车厢,13车,42号座。靠过道的位置。

      他把工具箱放在行李架上,背包抱在怀里,坐下。对面座位已经有人了,是个中年男人,正在吃泡面,浓烈的味道弥漫开来。

      窗外,站台上人来人往。有人在拥抱告别,有人在挥手,有人在哭。一个小孩趴在车窗上,朝外面的爷爷做鬼脸,爷爷笑着抹眼泪。

      展旭看着,突然觉得眼睛发酸。

      他转过头,不再看窗外。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颗真知棒——最后一颗了。他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但这次觉得有点苦。

      火车鸣笛。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像某种古老的召唤。

      车门开始关闭。乘务员在喊:“还有没有上车的?快一点!”

      就在这时,展旭看见了那个浅蓝色的身影。

      从站台的尽头,奔跑过来。头发被风吹乱了,书包在背后一晃一晃。她跑得很快,但站台很长,她的身影在人群的缝隙里时隐时现。

      展旭猛地站起来,扑到车窗前。

      “小慧!”他喊,但隔着玻璃,她听不见。

      她还在跑。终于跑到这节车厢前时,车门已经关上了。她拍打着车门,嘴里喊着什么,但隔着玻璃,展旭只看见她焦急的脸。

      乘务员从里面摆手,示意不能开门了。

      小慧愣住了。她站在站台上,看着车窗里的展旭,眼睛红了。

      火车缓缓开动。

      展旭贴着车窗,看着站台上的她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她一直站在那里,没动,只是看着他。浅蓝色的身影,在灰扑扑的站台上,像一朵孤独的花。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举起来。

      是一张纸。上面用粗笔画了几个大字,展旭眯起眼睛看:

      “我会想你的!”

      后面还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展旭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他用力点头,也朝她挥手,虽然知道她可能看不见。

      火车加速。站台、小慧、那几个大字,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然后消失在视野里。

      田野出现了。刚播种的土地是深褐色的,远处有农舍,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很厚,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给大地涂上不均匀的金色。

      展旭靠在座椅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对面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吃泡面。

      他从背包里掏出那条手链。盒子还没送出去,包装纸的边角又翘起来了。

      他打开盒子。银色的链子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微光,护士帽吊坠上的十字很小,但很清晰。

      他看了很久,然后盖上盒子,放回背包最里层。

      下次吧。

      下次见面时,一定要送出去。

      他这样想着,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下次。

      这个词像一颗种子,在离别的土壤里埋下。

      会长出什么呢?

      他不知道。

      但他愿意等。

      愿意相信,会有下次。

      ---

      2025年12月13日夜 ·旭日维修店

      展旭回到店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土豆趴在门口等他,听见脚步声就站起来,尾巴开始摇。他蹲下来摸它的头,狗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

      店里很暖和。暖气片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工作台上那部没修好的手机还放在那里,屏幕的裂纹在灯光下像冰裂的湖面。

      展旭脱下外套,走到工作台前。他没开大灯,只开了台灯。昏黄的光晕在桌面上圈出一小块温暖的区域。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装手链的盒子。打开,银链已经氧化发黑,护士帽吊坠上的十字也模糊了。

      他想起2012年火车上的那个瞬间——小慧在站台上奔跑,举着那张写着“我会想你的”的纸,后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

      那时他觉得,下次一定要把手链送出去。

      但后来,手链一直没送出去。

      不是没机会,是每次想送的时候,都觉得时机不对。要么是她心情不好,要么是他状态不佳,要么是场合不合适。

      再后来,就没有机会了。

      2016年分手后,她把钥匙扣还给了他,附了一张纸条:“太贵重了,还你。”

      其实不贵重。贵重的是那份心意,是那种“我想把最好的给你”的冲动,是那个站在火车站站台上、举着纸、画着笑脸的十六岁女孩。

      那些都不在了。

      只剩下这条氧化发黑的手链,躺在这个盒子里,像某个时代的遗物。

      展旭盖上盒子,放回抽屉。

      然后他打开电脑,点开音乐播放器。歌单还是2016年建的,第一首就是《我不后悔》。前奏响起时,他闭上眼睛。

      2012年火车上的记忆涌回来——汽笛声,泡面的味道,对面中年男人吃面的声音,窗外的田野,还有掌心那颗真知棒融化的甜味。

      还有那个浅蓝色的身影,在站台上奔跑,头发被风吹乱,书包一晃一晃。

      还有那张纸,那几个大字,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味道,都在这一刻复活。

      清晰得像昨天。

      清晰得让人心痛。

      但痛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暖——至少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瞬间,有个人为了见他最后一面,在站台上奔跑。

      有个人,举着纸,告诉他:“我会想你的。”

      有个人,在那个春天,给过他最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感情。

      这就够了。

      足够让他在此后多年的漂泊里,心里始终有一个柔软的角落。

      足够让他在修了成千上万部手机后,依然相信有些连接是值得修复的。

      足够让他在抚顺的雪夜里,牵着一条叫土豆的狗散步时,偶尔抬头看天,想起某个四月下午,绿皮火车的汽笛声。

      展旭睁开眼。音乐还在放,郑源的声音从劣质音箱里淌出来:

      “我不后悔我曾爱过
      只是天涯从此寂寞
      远去的渡口,彼岸的灯火
      人在河流,只许漂泊”

      他关掉音乐。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暖气片的“滋滋”声,和土豆轻微的鼾声。

      窗外,雪还在下。抚顺的冬夜漫长,但总会有天亮的时候。

      就像2012年那趟绿皮火车,虽然慢,虽然旧,虽然要坐四个半小时。

      但最终,总会到站。

      总会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总会有人重逢,有人告别。

      总会有人在站台上奔跑,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我会想你的。”

      总会有人坐在车窗里,贴着冰冷的玻璃,流泪点头。

      这就是青春。

      这就是离别。

      这就是那些年,绿皮火车汽笛声里,最动人、也最残忍的乐章。

      而现在,乐章已经奏完。

      余音还在。

      在每一声汽笛里。

      在每一片飘落的雪里。

      在每一次,想起那个四月下午的,恍惚的瞬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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