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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千公里的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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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4日晨·旭日维修店
初雪融化后的街道显得格外泥泞。融雪剂留下的白色痕迹与黑色的路面混合,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展旭牵着土豆沿着人行道走,小心避开那些积水的水洼。狗却不懂这些,兴奋地踩着水坑,溅起细碎的泥点。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展旭掏出来看,是一条系统推送——□□空间提醒:“七年前的今天,您上传了一张照片。”
他划开通知,登录那个许久不用的账号。果然,2018年的今天,他在北京的地下室里拍了一张工作台的照片:昏暗的灯光,散落的维修工具,半块吃了一半的面包。配文只有两个字:“活着。”
那时他已经北漂一年半,手机维修的手艺渐渐熟练,但生活依然窘迫。地下室没有窗户,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靠手机上的时间来判断晨昏。
他关掉□□,把手机放回口袋。土豆在前面停下,好奇地嗅着路边的消防栓。展旭拉了下牵引绳:“走了。”
清晨的抚顺街道冷清,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在清扫残雪。远处传来公交车进站的声音,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沉闷。
展旭想起2012年4月17日,他回到本溪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清晨,也是这样的冷。但那时的冷是新鲜的,带着希望;现在的冷是熟悉的,带着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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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17日清晨·本溪火车站
展旭走出火车站时,天还没完全亮。
本溪的清晨比抚顺更冷,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带着松针和矿渣混合的味道。他拎着工具箱,背着背包,站在广场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气息。这是他的城市,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学手艺,在这里第一次离开家。
但现在回来,感觉不一样了。
他去了之前理发店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二十块钱一晚,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桌子,墙皮剥落,床单上有洗不掉的污渍。但他不介意,放下行李就出去了。
他要找工作。
本溪不大,理发店却很多。他沿着主干道一家一家地问,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进了七家店。有些店长听说他之前做过三年,愿意让他试工,但一听他要请假——每个月要去一趟抚顺——就摇头了。
“小兄弟,咱们这行你懂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一个月请三天假,活谁干?”一个戴着金链子的店长抽着烟说。
“我可以少休息几天,把假补回来。”展旭说。
“不是那回事。”店长摆手,“你要谈对象,我理解。但咱们开门做生意,不能这么搞。”
展旭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中午,他在路边摊买了个煎饼果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煎饼有点凉了,里面的薄脆也不脆了,但他吃得很认真,一口一口,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手机震了。是小慧。
“到本溪了吗?”
“到了。”
“在干嘛?”
“找工作。”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顺利吗?”
“还行。”
展旭撒了谎。他不愿意让她担心,不愿意让她觉得他的奔赴是负担。
“我下午有实训课。”小慧发来,“要练习静脉输液。”
“加油。”
“嗯。你……找到工作的话,告诉我。”
“好。”
吃完煎饼,展旭继续找工作。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他走进第八家店,第九家店,第十家店。
答案都一样:要人,但不能请那么多假。
傍晚时分,他走到一家新开的手机维修店门口。店面不大,玻璃门上贴着“维修各种手机、电脑、数码产品”的字样。里面有个年轻人在修手机,头埋得很低,手很稳。
展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修什么?”年轻人抬起头,二十出头的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我想找工作。”展旭说。
眼镜男打量了他一下:“以前干过?”
“理发。但会修一点手机。”
“会修什么?”
“换屏,换电池,简单的软件问题。”
眼镜男想了想,指了指工作台旁边的一堆旧手机:“那个,三星的,开不了机。你能看看吗?”
展旭放下背包,走过去。拿起手机,按开机键,没反应。拆后盖,取电池,检查主板。主板上有轻微的水渍,几个电容有点鼓包。
“进水了。”他说,“要清理主板,换电容。”
“你会换?”
“会。”
眼镜男递给他工具。展旭接过,坐在工作台前。烙铁加热,热风枪调整温度,镊子夹起微小的电容。他的动作不快,但很稳,手指上有理发留下的老茧,但握工具时很稳。
二十分钟后,电容换好了。清理主板,装电池,开机。
屏幕亮了。
眼镜男凑过来看,笑了:“行啊。你以前真没干过这个?”
“在理发店的时候,客人的手机坏了,我帮着修过几次。”展旭说,“自己看书学的。”
“看书能学到这程度?”眼镜男推了推眼镜,“我叫李明,这店刚开三个月。正好缺人,你愿意来吗?”
“工资多少?”
“第一个月试用,一千五。过了试用期两千,包住不包吃。”李明说,“不过咱们这行,时间比较自由。活多的时候加班,活少的时候可以早点走。”
“我能……每个月请三天假吗?”展旭问,声音有点紧。
李明看着他:“去抚顺?”
展旭点头。
“女朋友?”
“……嗯。”
李明笑了:“年轻真好啊。行,只要你把活干完,请假没问题。不过工资按天扣。”
“好。”
就这样,展旭找到了新工作。不是理发,是修手机。一个月一千五,包住,可以请假。
走出店门时,天已经黑了。街道两边的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晕开。展旭站在路灯下,掏出手机,给小慧发消息。
“找到工作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真的?做什么的?”
“修手机。”
“修手机?你会吗?”
“会一点。”
“太好了!”她发来一个笑脸,“我就说你一定可以的。”
展旭看着那个笑脸,嘴角也扬起来。一天的疲惫突然消失了,心里被一种温暖的、充实的东西填满。
“你呢?实训课怎么样?”他问。
“扎了三次才成功。”她发来一张照片——手背上贴着一个创可贴,还是他给的那种卡通图案,“又浪费一个。”
“疼吗?”
“不疼。就是丢人。”后面跟了个哭泣的表情。
展旭笑了。他想说“下次我让你扎”,但觉得太肉麻,删掉了。最后回:“多练习就好了。”
“嗯。你吃饭了吗?”
“还没。”
“快去吃饭。别饿着。”
“好。”
对话结束。展旭收起手机,走到路边的小面馆。要了一碗牛肉面,热气腾腾的,上面撒着香菜和葱花。他慢慢吃,一边吃一边想:
一千五,扣掉请假的三天,大概能剩一千三。寄回家八百,剩下五百。五百块钱,要吃饭,要攒钱去抚顺。
去抚顺的火车票,最便宜的二十八,来回五十六。住宿,六十一天,两天一百二。吃饭,一天三十,两天六十。
加起来两百三十六。
一个月去一次,还剩两百六十四。两百六十四,要过一个月。
紧巴巴的,但够。
只要够去见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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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30日夜 ·手机维修店二楼
展旭住在维修店二楼的一个小隔间里。房间比小慧的那个还小,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桌子。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但很干净,而且离工作的地方近,下楼就能上班。
他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个体温计钥匙扣。金属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明天就是五月了。距离上次去抚顺,已经过去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他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在店里,晚上七点到九点看维修技术的书。李明人不错,愿意教他,他也学得快。半个月下来,已经能独立处理大部分常见故障了。
工资还没发,但李明预支了他五百块钱。他寄了三百回家,剩下两百存在口袋里,准备攒着下次去抚顺用。
手机震了。是小慧的□□消息。
“睡了吗?”
“还没。”
“在干嘛?”
“看书。”展旭拍了一张书的照片发过去——《手机主板维修从入门到精通》。
“这么用功。”
“嗯。想快点学会。”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展旭,你不用这么拼的。”
“我想快点……能去见你。”
发送完这句话,展旭脸有点热。他平时很少说这种话,觉得太直接,太肉麻。但今晚,在黑暗的小房间里,对着手机屏幕,他突然想说。
小慧回得很快:“我也想见你。”
五个字,像五颗星星,在他心里亮起来。
“五一你放假吗?”他问。
“放三天。”
“我去找你?”
“真的?”后面跟了一个惊喜的表情。
“真的。二号去,四号回。”
“好!我去车站接你!”
“这次不用跑,我会提前到。”
“不行,我要接。”她说,“这次一定不会迟到。”
展旭笑了。他想像她在站台上等他的样子,浅蓝色的外套,马尾辫,眼睛亮亮的。
“好。”他说。
“对了,”小慧又发来,“你上次……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展旭心里一紧:“什么?”
“就是……在火车站的时候,我看见你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她说得很小心,“粉色的包装纸。”
展旭握紧了手机。原来她看见了。
“是一个礼物。”他坦白。
“是什么?”
“一条手链。护士帽的。”
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展旭以为网络断了,或者她生气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她终于问。
“当时没来得及。”展旭说,“下次给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
“二号。”
“好。”她说,“我等你。”
对话结束。展旭放下手机,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个盒子。包装纸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了,他小心地抚平。
这次一定要送出去。
一定要亲手戴在她手腕上。
一定要看着她笑,听她说“谢谢”。
他这样想着,心里涌起一种甜蜜的、期待的、微微发颤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很好。
好到让他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所有的距离都不是问题。
只要她在终点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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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2日·抚顺火车站
这次展旭买了快车票。上午十点发车,十二点半到抚顺。他提前半小时到了火车站,排队,检票,上车。
还是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本溪的春天——山上的树绿了,田野里的庄稼冒出了嫩芽,天空是清澈的蓝色,飘着几朵白云。
他心情很好。背包里装着那条手链,还有新买的一盒创可贴——这次是不同图案的,有小猫,有小狗,还有小兔子。
他还给小慧带了一本护理专业的习题集——在书店买的,最新版的。他知道她学习用功,需要这个。
火车向前行驶。田野、村庄、山峦,都在向后倒退。展旭看着窗外,嘴角一直挂着笑。
他想像小慧看到礼物时的表情。
想像她戴上手链的样子。
想像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说话。
想像这三天,每一分每一秒。
十二点二十五分,火车准时驶入抚顺站。展旭早早收拾好行李,站在车门边。车一停稳,他就第一个下车。
站台上人很多。他快步穿过人群,眼睛四处搜寻那个浅蓝色的身影。
然后他看见了她。
她站在老槐树下,还是那件浅蓝色外套,马尾辫,背着一个双肩包。她也看见了他,眼睛一亮,朝他挥手。
展旭快步走过去。走到她面前时,两个人都笑了,有点傻,但很真实。
“这次我没迟到。”小慧说,声音里有小小的得意。
“嗯。”展旭点头,“你很准时。”
“走吧。”她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饿了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们走出火车站。五月的抚顺比四月暖和,风也温柔了许多。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展旭低头看了一眼她挽着他的手。她的手很小,手指纤细,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手腕上什么都没有,皮肤白皙,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摸了摸背包里的盒子。
这次一定要送出去。
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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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4日午·旭日维修店
展旭修好了一部iPhone的尾插。客户是个高中生,手机充不进电,急得团团转。拆机,更换尾插排线,装机,测试。二十分钟,搞定。
“谢谢老板!”高中生松了口气,“里面有很多复习资料,丢了就完了。”
“下次充电小心点。”展旭说,“别用劣质充电器。”
“知道了!”高中生付了钱,蹦蹦跳跳地走了。
展旭收拾工具。工作台上还放着那本《手机主板维修从入门到精通》,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这是李明送他的第一本书,他保存了十三年。
手机震了一下。是系统日历提醒:“明天,12月15日,小慧生日。”
他设这个提醒已经很多年了。刚开始几年,每到这天他都会给她发短信,虽然她从来不回。后来她不回,他就不发了,但提醒还在。
像某种仪式,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就像2012年5月2日,他终于在抚顺站台把手链送给了她。她打开盒子时眼睛亮得像星星,他说“我帮你戴”,她说“好”。他笨拙地扣上搭扣,手指碰到她的手腕,皮肤温热,脉搏轻轻跳动。
她说“谢谢”,声音有点哽咽。
他说“不客气”,声音也有点哑。
然后他们并肩走出火车站,手牵着手。
那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掌心贴掌心,温度互相传递。
那一刻,他觉得一千公里的距离不算什么。
觉得每月的奔波不算什么。
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因为手心的温度是真实的。
因为她的笑容是真实的。
因为“在一起”的感觉,是真实的。
而现在,2025年,他坐在抚顺的维修店里,修着别人的手机,养着一条叫土豆的狗,过着平静而孤独的生活。
那些真实的时刻已经远去。
但记忆还在。
温度还在。
每当他修好一部手机,看到屏幕上亮起的光,就会想起2012年5月2日,小慧看到手链时,眼睛里亮起的光。
每当他牵土豆散步,掌心感受到牵引绳的摩擦,就会想起第一次牵手时,掌心感受到的她的脉搏。
每当他看到创可贴,就会想起她手背上贴着的、他给的卡通图案。
每当他听到火车汽笛声,就会想起站台上奔跑的浅蓝色身影。
这些记忆,像无数细小的光点,散落在时间的河流里。
平时看不见。
但在某些时刻——比如修好一部手机时,比如看到日历提醒时,比如雪夜散步时——这些光点会突然亮起来,连成一片,照亮过去。
照亮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和他奔赴的一千公里。
照亮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和她等待的一千个日夜。
照亮那些绿皮火车,那些站台,那些牵手,那些笑容。
照亮那个,再也回不去,但永远忘不掉的春天。
展旭合上书,把它放回书架。
窗外的阳光很好,雪已经化了,路面干了。
明天是小慧生日。
他不会发短信,不会打电话,不会做任何事。
但他会记得。
会记得很多年前,有个女孩在生日那天对他说:
“展旭,遇见你,是我十六岁最好的礼物。”
会记得自己回答:
“遇见你,是我十八岁唯一的幸运。”
那些话,那些瞬间,那些光。
会一直在记忆里亮着。
像永不熄灭的星。
像永远到站的火车。
像永远牵在一起的手。
真实,温暖,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