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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刺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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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分,府中掌灯小厮擎着三尺长的铜挑子,自东角门开始,将一盏盏绢纱宫灯次第点亮。
灯影先是在垂花门游移,俄顷便顺着回廊漫开。
“大人慢些,这几日雨多,小心轿踏板滑。”穿着青绸比甲的管家躬身侯在阶下,见轿子落定,忙上前两步,手虚虚护着轿杆,脸上笑容堆得谄媚,“我们家老爷已经在书房候着半个时辰了,老爷还让人备了你爱喝的雨前龙井。”
轿子刚落定,轿帘便被随从轻轻掀开。
先是伸出来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的掸了掸朱红官袍下摆。这袍子是新裁的,绣着暗纹的补子衬着他肩背清瘦挺括,却没半分老派官员的沉滞。
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乌纱帽的帽翅轻轻晃动,露出一截光洁的额头,眉峰生得利落,剑眉星目,眼尾微微上挑,目光落下时总像蒙着层薄冰。
“不必多礼。”李叙声音清润,却带着让人不敢轻慢的底气。
他抬脚迈上石阶,正看见府中一名侍女端着茶水从他身旁走过。
少女垂首,看不清面容,青釉茶盏在托盘上纹丝不动,素色布裙扫过回廊的金砖。
“站住。”李叙的声音陡然响起,他狐疑地眯起眼,目光掠过她托盘里纹丝不动的茶盏,“这茶,不烫?”
白幼枝心尖一紧,依旧低垂着头,愈发恭顺:“回大人的话,刚沏好的。”
李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手腕纤细白皙,却在行走间十分稳定,茶盏中的茶水都未晃出半分,更奇怪的是,她虽侍女着装,裙摆沾着尘土,鞋尖却利落干净,没有半分侍女常年奔走的磨损。
“新来的?”他试探问道。
“是,刚进府伺候。”
白幼枝垂着头,藏在袖中的手已悄悄攥紧那枚小巧的毒针,只盼他莫要再多问。
这时,管家偷瞥了李叙一眼,忙补充道:“大人,这丫头是前几日买来的,生得楚楚动人,你若喜欢,何不如向老爷把她讨了去?”
“不必。”李叙闻言,眼神中一闪而过厌恶,对侍女道,“你且去罢。”
这管家口中的“老爷”称的是当今皇帝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世成。
党争是朝堂中不可避免的事情,现下这王世成恐怕是对李叙起了拉拢之心。
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世成很得皇帝信任。在朝中狂得目中无人,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有人不愿入他麾下,第二天便成了王世臣刀下冤魂。
两人说话间已到书房外的游廊,管家停步在朱漆门前轻叩两下:“老爷,李大人到了。”
话音落下去,书房里只有窗纸被风微微吹动的轻响,还隐隐传来几分血腥味。
李叙冷冷挑眉,不知王世成这只阉狗打得什么算盘。
管家心觉奇怪,若是平日,老爷早该在里头应一声了。
他又提高了音量喊了声:“老爷?小的带李大人进来了?”
依旧没回应。
李叙眉峰微蹙,管家此刻之间泛白,伸手在门板上叩了叩,再喊时声音里已带了点慌:“老爷,你在里头吗?”
喊完见还是没动静,终于咬了咬牙,指尖抵在门闩上轻轻一推。
刚推开半扇门,两人就被一股浓重的腥气撞了满怀,待管家看清屋里的情形,瞳孔骤然收缩!
书房中央的紫檀木书桌前,王世成仰倒在太师椅上,胸前衣袍已被血浸透,暗红的血顺着衣摆淌在青砖上,积成一小汪血水往四周蔓延。
他脖颈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下颌上沾着半干的血沫,手无力地垂在倚侧,指缝间还夹着半张被血浸湿的纸张。
纸张上的字早已被血污模糊看不清。
“老,老爷!!!”管家的声音劈了叉,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怎,怎么会这样……”
李叙眯起眼环顾四周,快步走到书桌前。
砚台翻倒在案上,墨汁混着血渍晕染开来,一只狼毫笔掉在脚边,笔锋还沾着墨迹,窗棂是闩着的,门后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他蹲下身,指尖先探向王世成的颈动脉,触感冰凉,已然没了搏动。又掀开王世成胸前的衣襟,伤口边缘的皮肉还泛着淡淡的肉粉,渗出来的血液虽已半凝,却带着未全冷的黏腻。
“别慌,”少年声音很稳,目光落在尸体摊开的左手手背上,那里有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凶手应该没走远,去叫人守住前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李叙伸手碰了碰王世成的眼睑,眼皮还能微微牵动,并非全然僵硬,他又看了眼案头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杯沿已沾了唇印,而死者的嘴唇已然乌黑发紫。
“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一刻钟。”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管家惨白的脸,“刺客应该是假借送茶水之名接近王公公,叫人赶紧封锁府邸,抓住那名侍女!”
管家正欲开口,忽觉檐角风声一紧,两人转头望去。
“唰!”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回廊,是之前那名侍女,她已用黑巾蒙了面,足尖轻点栏杆,竟未发出一点声响。
“抓刺客!”管家脸色骤变,厉声喝道!
霎时间,府中护卫如潮水般涌出,刀光剑影交错,将那道黑影团团围住。
李叙闻声而出,眸色一沉,纵身追去。
那刺客身影纤细,却矫若游龙,在刀锋间穿梭自如。一柄短匕寒光凛冽,招式诡谲难测,护卫的刀刃尚未近身,便被她旋身避开,反手一击,震得一名壮汉踉跄后退。
那护卫闷哼一声,她已踩着对方膝盖借力跃起,在空中旋身避开剑刃,落地时恰好落在两名护卫之间,左脚钩住一人脚踝,右手短匕抵住另一人咽喉,动作行云流水,发丝都没乱半分。
短匕在她指间像活物,时而直刺如毒蛇吐信,时而横划如裁纸利刃。
待李叙追上去,目光一凝,看出这刺客身法轻盈,招招凌厉却不致命,显然意在脱身而非杀戮。
李叙眯起眼,这名刺客目的明确,只取王世成性命,必定是受人指使。
王世成是陛下近臣,与陛下情谊不浅,受陛下所信赖,在朝堂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王世成身死,朝堂局面必会陷入一阵混乱。
他被牵扯进来这场命案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当作靶子。
他必须借力转移焦点,洗脱自己的嫌疑。
今夜这名刺客是破局的关键,只有活捉她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若刺客消失,他便成了文官集团的把柄,沦为党争博弈中牺牲的棋子。
李叙拿起旁边护卫手中的箭,趁刺客不留神之际,射中她左臂。
那名刺客受伤之后,不再恋战,只欲脱身。
李叙正欲上前拦截,却见她忽地回眸——
月光下,她束发,蒙面,手中是一把泛着银光的弯刀。
可那双眼睛却和手上狠厉全然不符。
眼睛清灵无辜,瞳仁像浸在山泉水里的黑曜石,又黑又亮,眼尾微微下垂,带着点未脱的稚气。
李叙一愣。
他正想看清黑布下藏着什么样的面容,眼前忽然寒光一闪。
不是刺向他的刃,是枚细如竹筷的银箭。
箭尖擦过廊下悬挂的绢纱宫灯,“嗤”地穿破灯笼,火芯被她手中的袖箭风带得猛地一歪,随即“滋”地灭了。
同一瞬,她另一只手已甩出三四枚袖箭!!!
东西南北四面廊下的宫灯接连爆裂,火光在黑暗里挣扎了两下,最后只剩几缕青烟。
原本被灯笼照得亮堂的庭院骤然陷入浓黑,连月光都被云遮了去,伸手不见五指。
而那道黑影已融入夜色里。
夜色如墨泼洒下来,远处更夫敲着梆子的声音传来时,白幼枝已经踉跄着奔出了三条街。
左臂的箭伤是致命的累赘,箭杆随意被她咬牙折断,但箭头仍然嵌在皮肉骨缝里,每跑一步,温热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她不敢停,身后是一群群手执刀剑和火把官兵,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她受了伤,跑不远,给我仔仔细细搜!”
——“唯!”
白幼枝额前的碎发被冷汗黏在脸上,眼底锋芒隐去,只余下惊魂未定的仓促,身上沾着尘土和血污,左臂僵直地垂在身侧,稍一晃动就疼得她浑身发抖,只能用右臂勉强扶着墙,在狭窄的巷子里跌跌撞撞地穿梭。
直到看见前方有一条河,她几乎是朝河里扑过去的,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住了白幼枝,初春的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呛得她猛咳几声,用术法连忙捏了个“气”字诀。
左臂得伤口被河水一浸,更是疼得她指尖蜷曲,她借着水流得力道往深处潜了数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