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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狐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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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幼枝再次探出头时,追兵的呼喊声与马蹄声已被水声隔得模糊。
她挣扎着游到岸边一处高过人头的芦苇丛后,便脱力地歪靠在芦苇杆上,湿发贴在颊边,水珠顺着下颌滴落,紧握着弯刀的指尖因长时间用力而泛白,刚才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松了些,眼底的警惕淡去几分,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
她微微阖眼,借着芦苇丛的遮挡,偷得半刻的喘息,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孽畜。”
夜雾正浓,抬头只见一团青云浮于空中,云层如碎絮漫卷,将月遮得只剩半道银边。
白幼枝捂着受箭伤的左臂,听见那声熟悉的“孽畜”后,艰难抬起头向云端看去,看清来人后,眼睛忽然就亮了。
那是一只极清冷,美得近神的狐妖。
他立在那团云气之上,白色广袖被高空的风拂得猎猎作响,一根白玉簪束发,几缕青丝垂在颈侧,衬得那截脖颈愈发莹白,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寒。
眉眼是狐族特有的精致,眼尾微微上挑,本该带几分妖异的勾人,偏生那双瞳色极浅,近于琉璃,望过来时,便如亘古不化的冰湖,半分波澜也无。
白幼枝刚从水里爬上岸,湿发贴在颊边,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淌,却一点没减那份鲜活,看见云端的狐妖,眼睛弯成月牙儿。
方才那声“孽畜”像块冰从空中砸下来,白幼枝仿佛看见了救世主,甩了甩滴着水的湿发,带着点傻乎乎的急切,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师父!”
她先前还带着几分逃亡的狼狈,此刻却猛地站直了,左臂的箭伤似乎都忘了疼,只顾着往前跑了两步。
白幼枝仰着头,声音又清又亮,像山涧的泉水撞在石上:
“师父!”
喊完还不够,见他没作声,又往前凑了凑,长睫上还挂着水珠,眨眼睛时像蝶翅轻颤,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尾音带着天真娇憨的上扬:“师父!你是来救我的吗?!”
令狐卿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雾,似与云气相融,指尖虚虚拢着,似有微光流转。
他唇线薄而冷,开阖间,字句便裹着寒意坠下来:“过来。”
这一声倒比先前那声“孽畜”柔和了些。
白幼枝立刻应了一声“哎”,像只得了指令的小兔子,快步朝他下方跑去。
待跑到那团腾云的正下方,她乖乖站定,仰着脸看他,鼻尖还沾着水汽:“师父,等我的任务完成了,是不是就可以回骊山啦?”
令狐卿指尖微动,那只瓷瓶裹着淡淡的白气,轻飘飘落在她的面前。
白幼枝连忙伸手接住,触手微凉,瓶身还带着他指尖的清寒。
是治疗箭伤的药。
“谢师父。”
他没应声,目光扫过她渗血的左臂,语气平平:“敷上。”
白幼枝此次下山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杀了狗皇帝,为家族报仇。
可是杀皇帝,谈何容易?宫腔深似海,禁军如虎狼,更别说那皇帝弓术精湛。而且每任皇帝都是天命之子,是天上星君下凡历劫,谁敢得罪星君?谁敢承受天谴?
整个骊山也就只有她愿意。
白幼枝下山第一夜她便潜入那名宦官府邸中,杀了狗皇帝的心腹太监王世成。
此刻,白幼枝指尖还沾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血,左臂的箭伤隐隐发痛。
令狐卿在云端垂首看她,问:“后悔吗?”
她睁着大眼睛,眼皮薄薄的,透着淡粉色,眨眼时便显出几分天真稚气:
“师父,我该后悔吗?可是自己决定要走的路,为什么要后悔呀?”
她是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后悔。
她杀了仇人,阿爹阿娘若是在天有灵肯定会开心,为她骄傲的呀。
令狐卿看着眼前呆呆傻傻的兔子,垂眸轻叹,广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拢,又缓缓松开,仿佛连叹息都克制得恰到好处:“罢了,这是为师给你安排的身份。”
令狐卿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静静躺着块采女玉牌,刻着她的名字,旁边是户籍文书,墨迹带着刚烘干的温度。
白幼枝打开户籍文书,磕磕绊绊地读起来:“什么工川什么中之女,白,白,什么什么……”
令狐卿瞬间头疼,指着字一个一个教她:“江川刺史之女,白幼枝,年十六,应采女选。”
“白幼枝?!”白幼枝捧着文书,眼睛亮晶晶地,“原来我的名字用人类的字写出来,这么好看呀!”
嗯,不错,她很满意!
她的名字是师父取的,说是取“幼枝蘸雪待同叙,却恐清辉照影怜”之意。
她不识字,但唯独记住这句诗。
白幼枝本来只是一只兔妖,平日里在骊山都是和青狐红狐黑狐几个狐朋狗友在石墙上涂涂画画,最多就偷点人类画册来看图画。
文化水平实在不算很高。
“嗯,不过师父……”她犹犹豫豫开口,“我既然顶了白小姐的身份入宫,那原来的白小姐呢?”
令狐卿淡淡掀起眼,不咸不淡地说:“在来京路上与人私奔了。”
白幼枝摸着下巴研究起来:“看来灰狐姑姑说的那些话本子都是真的呀……”
令狐卿:“与其和灰狐研究那些情爱话本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过宫廷复选。”
白幼枝乖乖“嗷”了一声。
白幼枝有了采女玉牌就等于过了第一关登记造册,不过第二关宫廷复选尤为严格,由内侍与女官主试,一个是容貌形质筛选,另外一个便是才艺与品性考察。
白幼枝看完第二关宫廷复选,和殿选的问题回答后,愁得整张兔脸都皱了起来:“怎么办呀师父,别说刺绣文墨了,徒儿都不识几个大字。”
她必定会露馅的。
“这江州刺史是翎王的人,明日翎王会选几名眼线入宫,如今能保你进入殿选的,只有翎王了。”
“我知道了。”
“在天未明之前,你去长安城东客栈,会有人在那里接应你。”他递给她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你命中有此劫,天命如此,为师能做只有帮你安排好身份入宫,暗中助你。帝王心深似海,宫中风云诡谲,若刺杀任务失败,你唤我,我带你离开。”
“师父你不用担心我,帝王心深似海,我手快如风,我一定第一个杀了他!”
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她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兔牙:“等杀了他,我就把他箭囊里的箭全都拔下来,做成晒胡萝卜的架子,好不好?”
“平安度过此天劫便好,为师不能辜负你父亲临终托孤。”令狐卿抚过她的额发,“交代完这些为师便先回去了,这小半年本尊要去清泉山闭关修行,天机不容旁人插手,本尊不在的日子便让阿狸照顾你,若遇不到不能解决之事,便通过清幽镜唤我。”
话落,令狐卿手中便化出一把雕刻精致的小铜镜递给白幼枝。
“是!”
白幼枝乖乖接过清幽镜行了一礼,再抬起头时,只见师父早已腾云飘然而去。
她按照令狐卿给的提示来到城东一处驿站,进了一间客房,房间昏暗无人,未燃烛火。
白幼枝坐在榻上,为自己左臂箭伤处上药,指尖凝着淡金色的灵力,顺着血脉游走,将箭头逼出。
五更天的梆子声刚过最后一下,墨蓝的天色还浸在浓得化不开的昏沉里,只有窗棂缝透进几缕极淡的鱼肚白。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间门,三下轻响落在门板上,不疾不徐,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姐,该起身了。”门外丫鬟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了这晨露未晞的宁静,“翎王府的马车在外面候着呢。”
白幼枝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青狐阿狸推门进来了。
瞥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白幼枝的眼睛“唰”地亮了:“阿狸!!!”
青狐阿狸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一直以来以姐姐的身份照顾着她,是白幼枝的金兰姐妹。
“嘘!”阿狸走了进来,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白幼枝立马闭上了嘴,身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前倾,胳膊都张开了,显然是想扑过去抱个满怀。
谁知动作太急,胳膊刚绑好的伤口被牵扯了一下,渗出些血。
阿狸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
她又看见白幼枝身上的箭伤,垮下了脸,开启护崽模式:“是谁伤了你?我这就去宰了他!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动我的小兔崽子。”
“我杀了那个坏太监,但是他府里好像有外客,撞见了我。那个人趁我不注意射了我一箭,我杀王世成时,他正好在场。”
“我听说王世成那个宦官掌管着部分禁军军职,现如今他身死,全城都在搜捕一个穿着夜行衣,带箭伤的女子。”阿狸道,“你现在很危险,他可有看清你的模样?”
“我射掉了府中灯笼,应当是没看清我的。”白幼枝道。
她垂着眼,鼻尖微微泛红,小脸疼得皱巴巴的,左臂伤口的血珠落在床褥上,嘴唇被牙齿轻轻咬着,却没发出半点声。
她对于疼痛一向很能忍。
“那你可看清他长什么模样?”
白幼枝摇摇头:“当时情况紧急,他站得远,只记得那人穿着身红色官袍,披了件玄色大氅。”
“只要没人看见你的模样就好,”
白幼枝在这长安城看见自己好朋友高兴得不行,赶紧拉着她的手坐下:“师父说有人来接应我,居然会是你!”
阿狸道:“族长担心你一人在宫中无人照料,怕你闯祸,让我来看着你!”
白幼枝忽地感慨:“姐姐,你说我们这种小妖要修行多久才能像师父这样可是乘着腾云在空中飘来飘去的呀?”
“至少得几百年吧?”阿狸摆摆手,“哎呀不说这个了,翎王府的马车就在外头,我看这个翎王是想让你进宫当眼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