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格救赎》此月非夜

1、酒吧

　　凌晨两点，stray酒吧的空气稠得能拧出欲望。
　　陆止推开沉重的黑铁门时，混着威士忌、廉价香水和汗液的气味像一记闷拳砸在脸上。
　　他皱了皱眉。
　　他的生活半径是法庭、律所和高级公寓，这种地方本该与他绝缘。
　　“先生，第一次来？”穿黑色露背裙的女人贴上来，指尖划过他定制西装的袖口，“需要人陪吗？”
　　陆止侧身避开，目光扫过大厅。
　　舞池里人头攒动，镭射灯切割出一片片晃动的光影。
　　卡座上，西装革履的男人把手探进女伴的短裙，角落的沙发里有人摇头晃脑。
　　吧台边围着一圈人，笑声夸张得刺耳。
　　然后他看见了他。
　　在酒吧最深处那个半圆形的VIP卡座里，被五六个人簇拥着的少年。
　　不，不该叫少年了。
　　陆止的呼吸滞了一瞬。
　　那人看起来年纪很小，穿着印了钻的黑色长袖T恤和黑色修身长裤，T恤领口很宽松，露出凸显的锁骨。
　　他斜倚在猩红色的皮质沙发上，一条腿随意搭在茶几边缘，脚上是双磨损严重的帆布鞋，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但他仿佛掌控着全场。
　　一个穿蓝色商务衬衣的中年男人正弯腰给他点烟，他微微侧头，就着对方的手吸了一口。
　　烟雾从唇间徐徐吐出，模糊了那张过分精致的脸。
　　旁边穿露脐装的女人把酒杯递到他唇边，他笑了笑，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里亮得像某种夜行动物。
　　“烬哥今天心情不错啊！”有人起哄。
　　被叫做烬哥的人只是勾了勾嘴角，伸手揉了揉凑过来的一个黄毛的脑袋，那动作既亲昵又带着居高临下的敷衍，像在撸一条狗。
　　陆止站在原地，感觉血液在耳膜里鼓噪。
　　他看着那双眼睛，是姐姐遗传给她儿子的，是一双罕见的琥珀色眼睛。
　　现在，这双眼睛就在二十米外，慵懒地眯着，看一群人为他点烟倒酒。
　　陆止抬手按住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重组。
　　他该冲过去，该抓住那人的肩膀问“你还记得我吗”，该说“我是陆止，你舅舅”。
　　但他迈不动步。
　　因为那人的眼神姿态，那周身的氛围，没有一丝一毫他印象中陆烬的影子。
　　他记忆里的烬烬，七岁时会因为打碎花瓶躲在他身后发抖，会攥着他的手指说“小舅舅最厉害”，会在睡前要他念《小王子》才肯闭眼。
　　而眼前这个人……
　　“哟，生面孔。”
　　陆止猛地回神。
　　不知什么时候，卡座那边的人注意到了他。
　　那个被叫做烬哥的人正支着下巴，隔着晃动的人群看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止的心脏狠狠一缩。
　　然后那人笑了。
　　他推开身边的女人，起身朝这边走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场子里的王，要亲自去接见一个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西装男人。
　　陆止看着对方走近，看着那张脸在旋转的彩灯下忽明忽暗。
　　苍白，精致，眉眼继承了姐姐的清丽，但线条更硬更冷。
　　右眼尾有一颗很小的痣，像一滴欲坠未坠的泪。
　　唇色很淡，唇角天生微微上扬，不笑时也像在笑，笑时又像藏着刀。
　　他在陆止面前站定，身高与一米七八的陆止齐平。
　　“先生，”他的声音比陆止想象的要低一些，带着一点沙哑的颗粒感，“一个人？”
　　陆止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一句：“…嗯。”
　　“第一次来？”
　　“是。”
　　那人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眼睛从上到下扫视陆止。
　　那眼神太直接，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陆止的西装是意大利定制，腕表是百达翡丽的经典款，连袖扣都是古董蓝宝石。
　　在这地方，他确实像个误入狼群的羔羊。
　　“迷路了？”那人轻笑，动作自然地替陆止理了理其实根本不需要整理的领带，“这种地方不适合你。”
　　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陆止的喉结。
　　陆止浑身一僵。
　　“我叫江烬。”他说，收回手插进裤袋里，“江河的江，灰烬的烬。先生怎么称呼？”
　　江烬。
　　不是陆烬。
　　陆止盯着他，想从这张脸上找出演戏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里只有漫不经心的笑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挑逗。
　　“……陆。”陆止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我姓陆。”
　　“陆先生。”江烬重复了一遍，舌尖抵着上颚发出那个音节，像在品尝什么，“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我那儿有位置，过来坐？”
　　不是询问，是陈述。
　　陆止还没回答，江烬已经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挑眉看他：“怎么，怕我吃了你？”
　　卡座那边传来一阵哄笑。
　　陆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经被压回深处。
　　他迈步跟了上去。
　　江烬坐回原来的位置，拍了拍身边：“坐这儿。”
　　那是主座，刚才没人敢碰的位置。
　　陆止坐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酒味，混着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这个人离很近，手臂偶尔会碰到他。
　　陆止低头看去，两人的腿在昏暗光线里形成微妙构图。
　　他的西裤笔挺，褶皱都克制。
　　江烬的破洞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正好露出皮肤。
　　现在，那块皮肤贴着他的西装布料。
　　“陆先生做什么的？”江烬递过来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动。
　　陆止接过，没喝：“律师。”
　　“律师啊——”江烬拖长声音，靠回沙发背，一条胳膊自然地搭在陆止身后的靠背上，“难怪，一身正气的样子。”
　　“烬哥，这你就不懂了，”刚才点烟的中年男人凑过来，满嘴酒气，“律师才最会玩呢！表面正经，背地里……”
　　“刘总，”江烬打断他，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但眼神冷了一瞬，“话多了。”
　　那刘总脸色一僵，讪讪地缩回去了。
　　陆止看着这一幕，心里那团疑云越积越厚。
　　江烬显然不是普通的酒托或陪酒。
　　他掌控着这个卡座，甚至掌控着这些看起来有身份的人。
　　那些讨好他的，畏惧他的眼神，都不像是对一个服务人员有的态度。
　　“陆律师。”江烬忽然凑近，热气喷在陆止耳廓，“你一直在看我。”
　　陆止侧头，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太近了。
　　近到他能看清对方睫毛的弧度，看清瞳孔里细碎的光。
　　“你……”陆止开口，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哦？”江烬退开一点，歪着头笑，“前男友？”
　　“不是。”
　　“那就是……重要的人？”
　　陆止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江烬与他对视了几秒，忽然笑了。
　　他端起陆止手边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放下酒杯时，他嘴唇湿润，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陆律师，”他说，“在这种地方找人，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我没说我在找人。”
　　“你的眼睛说了。”江烬伸手，食指轻轻点在自己右眼下方，“这儿，写着‘我在找谁’。”
　　陆止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在找你”，几乎要抓住对方的手腕问，你还记得七岁前的事吗，几乎要撕开那层游刃有余的面具，看看底下是不是他找了十一年的烬烬。
　　但他忍住了。
　　因为江烬的眼神里，除了玩味和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警惕，像野生动物察觉到陷阱时的本能反应。
　　也是，在这种氛围里说自己是他的舅舅，恐怕会被误会成别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目光扫过吧台后琳琅满目的酒瓶，强行将话题转向一个更安全的领域：“你很懂酒？”
　　江烬似乎对他突然的转折有些意外，但随即又挂上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耸耸肩：“混口饭吃，什么都得懂点。”
　　他身体前倾，手肘支在吧台上，托着腮，眼神在陆止脸上逡巡，“怎么，陆律师想喝一杯？不过看你的样子……不像能喝的人。”
　　“偶尔。”陆止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江烬的手指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腹和虎口有薄茧，是长期做粗活或掌握某种工具留下的痕迹。
　　这样的手，还能调酒？
　　“那给你调一杯特别的？”江烬提议，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不收费，就当交个朋友？”
　　陆止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盛着邀请与试探，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
　　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酒精会模糊判断，而他需要清醒。
　　但鬼使神差地，他点了头：“好。”
　　江烬笑了，像得到某种许可，转身走向酒柜。
　　他的动作熟练而流畅，挑选酒瓶，量杯摇壶时带着一种随性的优雅，与这嘈杂昏暗的环境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陆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
　　深色朗姆酒被注入冰镇的摇壶，接着是少量的新鲜青柠汁。
　　江烬没有加入常见的可乐或果汁，而是取了几片鲜嫩的薄荷叶，在掌心轻轻拍醒，让清冽的香气散发出来，然后放入摇壶。
　　冰块哗啦作响，他手腕稳定而有力地摇晃，眼神却隔着吧台，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陆止身上。
　　摇晃后滤入预先冰镇过的宽口杯，最后，用小勺盛起蝶豆花糖浆，轻轻置于酒液表面。
　　奇妙的是，糖浆在接触酒液的瞬间，竟微微晕染开一层极淡的墨蓝色，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氤氲，在杯中清透的液体中勾勒出一幅流动而写意的微型山水。
　　滤出酒液时，他选了一个干净的古典杯，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杯口轻轻擦了一圈青柠皮，然后将那杯色泽清澈的酒推到陆止面前。
　　“尝尝看，”江烬撑在吧台边，眼神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