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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宫的秋与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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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清晨,京市被一场细雨洗得透亮。周踏海站在故宫午门外的石阶下,看雨水顺着朱红宫墙的砖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飞檐上的瑞兽剪影。
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书包里装着母亲准备的三明治和温水,还有一本翻旧了的《故宫史话》——昨晚特意找出来的,上面用红笔标了几个值得一看的角落,像做物理题时列的解题步骤。
“周踏海!”
清亮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点雀跃的调子。周踏海抬头,看见沐幸星正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伞被风吹得往一边歪,露出里面穿着的米白色毛衣,袖口沾了点泥点,显然是跑急了。
“你怎么来这么早?”她跑到他面前,收伞时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发梢的碎雨滴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我以为我够早了,没想到学霸更卷。”
“刚到。”周踏海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擦擦吧。”
沐幸星接过去,胡乱擦了擦袖口的泥点,眼睛却亮闪闪地盯着宫门:“哇,这就是午门啊?比纪录片里看起来壮观多了!”她举着手机拍了张照,又转头问他,“是不是以前砍头的地方?我在书上看到的。”
“是讹传,”周踏海忍不住纠正,“明代是廷杖的地方,清代主要用来颁发诏令。”他顿了顿,补充道,“书里第三页有写。”
沐幸星眨了眨眼,突然笑了:“你果然带了‘攻略’?不愧是你。”她往他书包边凑了凑,“快给我讲讲,今天我们该从哪逛起?我想看角楼,还想看九龙壁,最好能找到《甄嬛传》里的碎玉轩……”
她的话像蹦跳的珠子,一串接一串。周踏海听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来,撑开伞往她那边倾了倾:“先从太和殿开始吧,中轴线是必看的。碎玉轩是虚构的,不过有个漱芳斋,倒是真的。”
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两人并肩走进午门,脚下的金砖被雨水润得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太和殿前的铜鹤在雨里站得笔直,沐幸星跑到鹤跟前,张开双臂比了个展翅的姿势,让周踏海给她拍照。
“你看我像不像要飞起来?”她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笑得一脸得意,“在英国的城堡里也拍过类似的,不过没有铜鹤,只有鸽子。”
周踏海看着照片,她的毛衣被雨水洇得有点深,头发贴在脸颊上,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他下意识地把这张照片存进了手机相册——这是他相册里第一张除了风景和奖状以外的照片。
“往这边走。”他收起手机,往东侧的回廊指了指,“从这里过去能看到九龙壁,人少。”
回廊里很安静,只有雨打在琉璃瓦上的“滴答”声。沐幸星踩着青砖往前走,时不时停下来摸一摸廊柱上的彩绘,指尖划过“缠枝莲”的纹样时,突然“呀”了一声:“这颜料摸起来涩涩的,是不是和油画颜料不一样?”
“是矿物颜料,”周踏海说,“比油画颜料保存得久,几百年都不会褪色。”他想起小时候学美术时,老师讲过故宫彩绘的“三原色”——石黄、石绿、朱砂,都是从矿石里提炼的,像藏在石头里的星光。
沐幸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物理、历史、美术……感觉就没有你不会的。”
周踏海愣了愣。从小到大,总有人这么说,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点不一样的意味,像在说“你很厉害,但好像有点孤单”。
“不是,”他低声说,“很多事都不懂。”比如怎么像她一样,对着铜鹤笑得那么开心;比如为什么看到她淋雨,会下意识地把伞往她那边挪。
沐幸星没追问,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颗柠檬糖,剥开糖纸递到他嘴边:“吃颗糖?补充点能量,等下还要给我当导游呢。”
糖的酸甜在舌尖散开时,周踏海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他不懂的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九龙壁果然没什么人。黄绿相间的琉璃砖在雨里闪着光,九条龙张牙舞爪地嵌在墙上,龙鳞的纹路清晰得能数出片数。沐幸星站在壁前,仰着头看了半天,突然指着中间的黄龙说:“你看它的眼睛,好像在眨!”
周踏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阳光刚好从云层里漏下来一缕,照在龙睛的琉璃珠上,确实像有光在流动。“是反光,”他解释道,“琉璃的折射率比玻璃高。”
“真无趣。”沐幸星撇撇嘴,却还是拉着他的手腕,让他站在龙壁前,“给我拍张照,要把龙和我都拍进去!”
她的手指攥着他的手腕,比上次在老街时更用力些。周踏海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布料传过来,像团小小的火焰。他举起手机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笑一笑嘛!”沐幸星冲他喊,自己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周踏海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快门按下的瞬间,雨突然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给九龙壁镀上了一层金边,也给她发梢的水珠染上了点彩虹色。
中午在故宫角楼的餐厅吃饭时,沐幸星点了一大桌菜:炸酱面、豌豆黄、驴打滚,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酸梅汤。她把炸酱面推到周踏海面前:“快尝尝,我查过了,这家的炸酱是用黄酱和甜面酱调的,比英国中餐馆的好吃十倍。”
周踏海尝了一口,酱的咸香混着面条的筋道,确实比记忆里的味道更浓郁些。他看着沐幸星用勺子挖着豌豆黄,吃得一脸满足,突然想起母亲总说“外面的食物不健康”,但此刻看着她沾了点豆沙的嘴角,却觉得,偶尔“不健康”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下午去看角楼吗?”沐幸星抬起头,嘴角还沾着豆沙,“听说秋天的角楼特别好看,屋顶的瓦片会变成金色。”
“嗯,”周踏海点头,“从神武门出去,绕到护城河边看最清楚。”
护城河边的柳树被雨水洗得发绿,柳条垂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角楼就立在不远处,四个歇山顶像盛开的花,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确实比照片里好看百倍。
沐幸星趴在河边的石栏上,看着角楼的倒影在水里晃,突然轻声说:“其实我有点怕。”
周踏海愣了愣:“怕什么?”
“怕跟不上大家,”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虽然我装作很厉害的样子,但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你们说的梗我听不懂,背的古诗我也不会,连吃炸酱面都要查攻略……”
她的肩膀微微垮着,不像平时那样挺直,像只收起翅膀的小鸟。周踏海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站在讲台上,笑得那么张扬,原来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你很厉害,”他说,声音比平时更沉些,“物理题比我解得快,知道开普勒定律的另一种用法,还能把‘鸟飞回’翻译成‘迷路的鸟’……这些,我们都不会。”
沐幸星转过头,眼睛里有点湿湿的,像沾了雨珠:“真的?”
“真的。”周踏海点头,很认真,“你就像……像九龙壁上的琉璃,带着光,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完才觉得这话有点傻,脸颊微微发烫,赶紧转过头去看角楼。身后传来轻轻的笑声,沐幸星凑到他身边,肩膀轻轻撞了撞他:“周踏海,你是不是偷偷学过夸人?”
周踏海没说话,只是觉得耳根更烫了。
夕阳西下时,他们从神武门出来。沐星幸的父亲派人来接她,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司机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
“今天谢谢你啦,导游。”沐幸星弯腰坐进车里时,突然探出头,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这个送你。”
是个小小的琉璃挂件,形状像颗星星,在夕阳下闪着光,和九龙壁上的琉璃一个颜色。
“这是我在英国买的,”她说,眼睛弯成月牙,“算是谢礼。下次……下次再带你去吃麻辣烫?”
周踏海握紧手里的琉璃星星,指尖能摸到冰凉的纹路。“好。”他说。
车开走的时候,沐幸星摇下车窗冲他挥手,直到车影消失在街角。周踏海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星星挂件,突然觉得,这个下雨的秋日,好像比他过去十八年里所有的晴天加起来,还要明亮些。
回家的路上,他把琉璃星星挂在了书包拉链上。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他的手背上,像片小小的星空。
他低头看着那片光,突然想起沐幸星说的“迷路的鸟”。或许他也不是不会迷路,只是没遇到那个愿意拉着他,往未知的方向走一走的人。
而现在,他好像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