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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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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二十七年的冬天,雪下得格外大,厚厚的一层覆盖在中原,像是要掩埋这世间所有的肮脏。
京城城郊的一座破败土地庙里,沈宁缩在神像后的枯草堆中,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声,喉咙里便涌出一股腥甜,溅在她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上。
她快死了。她知道。
可怜曾经千娇百宠的世家小姐,如今却沦为一条即将死在破庙都没人知道的野狗。
“真是造化弄人,上天不公,咳……”沈宁低低的冷笑两声,却因太久没开口说话,嗓音像是那破烂铜,难听的紧。
此时,庙外的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风雪卷着路人的议论声飘进破庙,落入沈宁耳中。
“听说了吗?沈家大爷今日六十大寿,圣人亲赐了‘忠义之家’的牌匾呢!”一些站在官道旁的路人搓着手议论道。
“沈家真是满门忠烈啊,听说四年前,他们旁系那一房为了查清贪腐案,被贼人屠了满门,那天晚上,火光冲天,可真是人间炼狱啊。那沈家主家为了纪念他们,每年都要大办施粥,真真是大善人。”一个端着热腾腾的白粥的小乞丐感慨道。
一旁一个穿着稍微暖和些的也来凑热闹的普通百姓立刻反驳道:“放屁,明明是沈家旁□□系通敌叛国,企图将大巍的边防图作为筹码,换取自家一世的荣华富贵,幸得被主家及时发现,大义灭亲,这才避免战争,引得生灵涂炭。”
那小乞丐也不顶罪,立刻换上一副义愤填膺般的嘴脸,捧场道:“那这沈氏旁系真是罪该万死,沈家大爷真真是个忠义的大善人!”
……
“咳……咳咳咳!”听到这里,沈宁忽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她死死抓着枯草,指甲早已经崩断,双手生满冻疮,显得鲜血淋漓,可她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心中对沈氏的恨早已盖过了身体上的疼。
忠义?善人?
放屁!全都是吃人血馒头的地域恶鬼!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在四年前那个猩红的午后。
那是宣武二十三年,也是他的家全家灭门的噩梦。
她记得父亲跪在刑部大堂上,满身镣铐,嘶哑着喊冤:“我没有通敌!那信件是主家让我送的,我不知道里面是边防图!我是冤枉的!”
主家的大伯父站在高堂之上,一脸痛心疾首:“二弟,我真是,真是不知你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沈家容不得你这等通敌叛国之人,你且放心去吧,至于你的妻儿,我会‘照顾’好的。”
所谓的“照顾”,就是父亲被斩首示众,头颅挂在城墙暴晒三日。
母亲为了不被发卖入官妓司,受人凌辱,在狱中一头撞死在墙上。
是年仅十岁的弟弟在流放途中,被押送的官差为了省事,活活捂死在泥坑里。
而她,因为那天外出上香逃过一劫,却在回府的路上被主家派来的杀手划烂了脸。
那刀锋划过面皮的冰冷触感,至今刻骨铭心。她滚落山崖,毁了容貌,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这四年来,她拖着残躯乞讨、流浪。她去过江南,见过百姓易子而食;她回过京城,见过朱门酒肉臭。
她一个人躲躲藏藏,艰难的走遍中原,终于查清,当年根本不是什么“误会”,而是主家私吞军饷、倒卖军械,事情败露后,强行将罪证塞进了父亲的书房,让她全家成了替死鬼!
“沈家……沈文昌……”
沈宁眼里的恨意几乎化为实质,眼角流下的不是泪,是对沈氏的恨以及对自己无能的厌。
她恨自己软弱,恨世家腐败,恨皇帝昏庸,恨这苍天无眼!
无罪之人尸骨无存,仇人高朋满座,满堂喝彩。而本该长命百岁之人,却尸骨未寒。
“沈文昌,你们沈家一氏,都该下地狱…”
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沈宁一口黑血喷出,眼底浓烈的恨凝固在最后一刻。若有来生,她愿抛下一切,化身地域恶鬼,食其肉,饮其血。
……
“小姐?小姐醒醒!是不是最噩梦了?”
一声急切的呼唤像黑夜中的惊雷,猛地将沈宁从无尽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沈宁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入目是熟悉的藕荷色床帐,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安神香,而不是那破庙里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小姐,您出了一身冷汗,奴婢给您擦擦。”
沈宁僵硬地转过头,瞳孔剧烈震颤。
站在床边拿着帕子的少女,圆脸杏眼,正是她那四年前就为了护她而死的贴身丫鬟——翠儿!
“翠儿?”沈宁的声音嘶哑破碎。
“哎,奴婢在呢。小姐您别怕,是不是雷声太大吓着了?”翠儿看见自家小姐这模样也是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关切道。
沈宁没说话,她颤抖着抬起手。
这双手,指节纤细,白皙如玉,没有冻疮,没有断裂的手筋,更没有那触目惊心的伤疤。她猛地摸向自己的脸,光滑,温热。
她没死?
不,她回来了。
“今夕是何年?”沈宁抓住翠儿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
翠儿虽有些茫然,但还是乖巧答道:“回小姐,今儿个是宣武二十三年,五月初五。”
宣武二十三年,五月初五。
轰隆——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与她死在破庙时听到的最后一道雷声一模一样,白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沈宁惨白如纸的脸庞。
如今距离那场灭门惨祸,还有整整半年。
此时,父亲还没有被安上“通敌”的罪名,母亲还在操持家务,弟弟还在学堂读书。一切,一切噩梦都还未开始,那是不是,是不是就是说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宁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嘴角却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没让她入轮回,而是真真的让她重活了这一世,送她回到了这修罗场,成这索命恶鬼。
“小姐,您怎么哭了?”翠儿慌了神,急急忙忙拿出帕子给沈宁擦去。
“没事。”沈宁睁开眼,眼底的泪光瞬间蒸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些人欠债不还,我正愁怎么讨回来呢。”
“父亲呢?”沈宁问。
“老爷在前厅呢,说是主家的大老爷来了,带了一桩送往边关的大生意,要交给老爷打理。老爷正高兴呢……”
边关生意!
沈宁的心脏猛地一缩。
前世,就是这桩所谓的“肥差”,成了主家构陷父亲通敌的铁证!父亲以为是兄长关照,实则是替兄长去送死!
“不能去!”
沈宁下意识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脚刚沾地,她又生生停住了。
现在冲过去阻止父亲有什么用?
父亲敬重主家大哥,母亲温婉软弱。她若现在跑去说“大伯要害我们全家”,只会别当成是失心疯,到时阻止不成,反倒还会害了自己。况且,躲得过这一次,躲不过下一次。主家既然起了找替罪羊的心思,只要二房还在,只要父亲还在那个位置上,他们就是待宰的羔羊。
想活命,光靠“躲”是不行的。
必须要有刀。一把能砍断主家脖子的刀。
沈宁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狂风暴雨扑面而来,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看向城西的方向。
按照前世的记忆,今夜,那个未来会血洗朝堂、被称为“疯狗”的三皇子萧珏,会在城西遭遇伏击,身受重伤,躲入那座破庙。
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翠儿。”沈宁转过身,眼神幽深如古井,“去给我找身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我要出门。”
“啊?这么大的雨,而且已经宵禁了……”翠儿没想明白平日里温婉柔和的自家小姐怎地一觉醒来便转了性子。
“去!”
沈宁的声音不容置疑,吓得翠儿一跳,没敢再反驳,急急忙忙地去一旁拿衣服。
既然我不做弃子,那我就做那个执棋的人。
“小姐,这么晚了,要不要,叫几个小厮陪着您去,老爷那边…”翠儿还是关心自家小姐,递过衣服后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
沈宁也清楚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吓人,这才软下眉眼,安慰道:“无事,一些私事,我去去便回,你困了便先行睡下,父亲若是问起,你便说我不舒服,早已睡下。”
“嗯。”翠儿虽说是沈家的下人,可沈老爷平日里对自家小姐严厉不足,娇宠有余,沈夫人时常担心自家老爷这样娇惯,会养得沈宁一身的坏脾气。可沈宁是个省心的,非但没成那尖酸刻薄的大小姐,倒成了一个随和平常的人,与下人们打成一片。翠儿自小和沈宁一同长大,心中早已将自己小姐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姐,现如今还是她第一次在沈宁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表情,她明白,沈宁此次去定是有重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