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谋》马甲猫

2、第 2 章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京城早已宵禁，只有巡逻兵甲胄碰撞的声音偶尔在雨夜中响起。

　　沈宁披着黑色斗篷，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暗巷中。她记得这条路，前世躲藏时，她早已经此路烂熟于心。

　　城西，荒废已久的土地庙。

　　这里地处偏僻，平日里连乞丐都不愿光顾，传闻前朝这里死过很多人，阴气极重。暴雨夜里，这座破败的庙宇像是一张黑洞洞的巨口，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沈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冰冷的泥水灌满了鞋袜，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腐烂味，像极了前世那些想把她拖入地狱的鬼手。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越靠近土地庙，空气中的味道就越不对劲。

　　雨水冲刷不掉那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铁锈味，是血。新鲜的血。

　　沈宁停在庙门外十步远的地方，心跳如擂鼓。

　　她的手在袖子里死死攥着父亲送她防身的匕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在发抖，那是本能的恐惧。

　　前世她虽然流浪四年，见过无数死人，但此刻她要面对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人避而远之的，活着的“阎王”。

　　前世她曾听闻，三皇子萧珏，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他在夺嫡之争中就像一条疯狗，逮谁咬谁。

　　而今夜，是这条“疯狗”最虚弱，也是最凶残的时候。

　　“呼……”

　　沈宁深吸一口气，混着血腥味的空气呛进肺里，火辣辣的疼。

　　沈宁，你没有退路。往前一步是深渊，退后一步是地狱。与其等着全家被杀，不如赌一把。

　　她抬起脚，踩碎了地上的积水，一步步走向那扇半掩的木门。

　　“吱呀——”

　　腐朽的门轴在风雨声中发出刺耳的呻吟。

　　沈宁刚迈进去半只脚，一股浓重的杀气便扑面而来，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借着外面划破夜空的闪电，她看清了庙内的景象，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横七竖八的尸体。

　　全是黑衣蒙面的刺客，有的断了手脚，有的胸口塌陷，死状极其惨烈。鲜血汇聚成小溪，在地势低洼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染红了那尊早已断了头的土地神像。

　　而在那象征着慈悲的神像之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色锦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一条腿曲起，手中拄着一把断剑，剑尖深深没入石缝中，以此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听到门响，那人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沈宁见到那双眼的第一眼，就已确定，这人，与自己，是同路人。

　　“滚。”少年望了她一眼，冷冷的吐出一个字。

　　声音沙哑粗砺，比沈宁前世死前那破烂铜般的声音好不到哪去。

　　沈宁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前世虽见过许许多多的死人，见过无数世间苦楚，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一个闺阁家的嫡出小姐，第一次见到此等场面，怎能不惧。

　　她知道，如果现在转身跑，那此行，便没了任何意义。

　　“殿下……”沈宁开口，声音微颤，“您的伤若不治，撑不过半个时辰。”

　　黑暗中的人影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充满嘲讽的笑。

　　“呵…东宫养的狗，居然还有女子？”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沈宁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劲风袭来。

　　下一刻，冰冷的断剑已经贴在了她的颈动脉上。只要再往前送半分，滚烫的血就会喷涌而出。

　　“呃…”

　　沈宁被迫仰起头，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利刃之下。

　　近在咫尺，她看清了萧珏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妖冶的脸，即便沾染了污血，即便脸色惨白如鬼，依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暴戾。

　　“说，谁派你来的？”

　　萧珏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的手很稳，哪怕腹部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挟持她的力道依然大得惊人。

　　沈宁被迫踮起脚尖，呼吸困难，她当然是怕的，可复仇的恨在这一刻已淹没了怕。

　　她缓缓举起双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没有威胁。

　　“如果…我是太子派来的…”沈宁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字句，“殿下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您中了毒，内力…提不上来吧？”

　　萧珏瞳孔骤缩，手中的剑猛地压紧，割破了沈宁颈间的皮肤，一道血线顺着锁骨滑落。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他的杀意更盛，“那你就更该死了。”

　　“杀了我…没人能解您的毒！”沈宁大喊出声，语速飞快，“这不是普通的毒药，里面加了西域的曼陀罗和鹤顶红的伴生草，半个时辰后毒气攻心，神仙难救！殿下，您甘心就这么死在这破庙里，让东宫那位看着您的尸体笑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进了萧珏的心里。

　　他不怕死。但他恨。

　　恨那高高在上的皇权，恨那虚伪至极的兄弟情义，恨自己隐忍多年，最后却要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里。

　　剑刃在沈宁的皮肤上停住了。

　　萧珏盯着她，目光如刀，似乎在剖开她的皮囊审视她的灵魂。

　　良久，他手腕一松，整个人因为脱力而踉跄了一下，靠回了神像上。

　　“咳咳咳…”沈宁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大口呼吸着带着霉味的空气。

　　“你只有一次机会。”萧珏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声音虚弱却依旧阴冷，“救活我，或者……陪我一起死。”

　　沈宁知道，自己赌赢了第一局。

　　她不敢耽搁，顾不上脖子上的伤，迅速从怀里掏出那瓶早已准备好的瓷瓶，这是她出门时从药房里偷的沈家祖传的“凝血散”，又拿出另一瓶从药铺偷配的解毒丹。

　　她跪坐在萧珏面前，颤抖着手去解他的腰带。

　　“做什么？”萧珏猛地睁眼，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治伤！”沈宁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也来了脾气，狠狠瞪了回去，“殿下腹部有一道贯穿伤，不清理上药，血流干了也是死！松手！”

　　或许是被她眼中的怒气震慑，又或许是实在没了力气，萧珏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沈宁撕开他腹部早已被血浸透的衣物，那道伤口触目惊心，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因她的动作而细微的颤抖。

　　前世她见过比这更惨烈的伤，也亲手处理过死人的尸体，但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皇子，她的手还是忍不住发抖。

　　“怕了？”萧珏看着她苍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怕就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我不是怕。”沈宁咬着牙，将整瓶凝血散倒在伤口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剧痛袭来，萧珏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却硬是一声没吭。

　　“我是恨。”沈宁低着头，一边用干净的布条帮他包扎。

　　“恨？”萧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虚弱地睁开眼，目光玩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你一个养在深闺的世家女，懂什么叫恨？”

　　包扎完毕，沈宁累得瘫坐在地上，早已大汗淋漓。

　　她抬起头，直视着萧珏的眼睛。

　　庙外的闪电恰好划过，照亮了她眼底那片荒芜的深渊。

　　“殿下觉得，什么叫恨？”

　　沈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

　　“是被人踩在泥里践踏尊严？是亲眼看着至亲惨死却无能为力？还是…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为了所谓的‘大局’，被牺牲，被抛弃，被当做替罪羊，全家死绝？”

　　萧珏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他在这个女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

　　那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对人间的诅咒。

　　“你是沈家的人。”萧珏肯定地说道，“沈家…要出事了？”

　　“沈家主脉为了掩盖通敌的罪证，要在半年后，拿我们二房全家顶罪。”沈宁静静的说，“我不想死，也不想让我爹娘死。所以我来找殿下。”

　　“找我？”萧珏嗤笑一声，“满朝文武都知道，三皇子萧珏是个废物，是个随时会被废黜的弃子。你想救命，应该去求东宫那位，或者大皇子。”

　　“求他们？”沈宁冷笑，“求吃人的狼不吃肉吗？”

　　她忽然前倾身体，那张清丽的脸庞逼近萧珏，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

　　“殿下，明人不说暗话。您在江南根本不是养病，而是在练私兵。您手里的‘暗夜司’已经渗透进了户部和兵部。今夜这场刺杀，看似是太子逼得您走投无路，实则是您故意卖的破绽，目的是为了拿到太子私吞赈灾银两的账本，那个账本，就在刚才那个被您杀死的杀手首领身上，对吗？”

　　萧珏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杀意是因为警惕，那么此刻的杀意，则是因为震惊。

　　这些事，连他的心腹都未必全知，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是妖？是鬼？还是那帮老家伙派来的？

　　他猛地伸手掐住了沈宁的脖子，将她按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到底是谁？谁告诉你的？！”

　　他的手指收紧，沈宁的脸瞬间涨红，窒息感再次袭来。

　　但这一次，沈宁没有求饶，也没有挣扎。

　　她艰难地从袖中掏出一卷早已被体温捂热的羊皮纸，拍在了萧珏的胸口。

　　“这是…咳咳…这是半年后…太子运送军械的路线图…还有沈家主脉…这十年来贪污的每一笔账目…”

　　沈宁看着上方那个如杀神般的男人，眼角流下一滴泪水，嘴角却扬起一抹笑。

　　“杀了我…这世上就再没人知道…太子的软肋在哪里。杀了我…您就要再等三年…才能扳倒东宫！”

　　萧珏的手僵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羊皮纸，又看了看身下这个快要断气的女人。

　　三年。

　　他等不了三年。

　　他身体里的毒，每发作一次就是万蚁噬心之痛，他必须在死之前，把那群人拖下地狱。

　　手指缓缓松开。

　　新鲜的空气灌入喉咙，沈宁剧烈地呛咳起来，像是要把肺都要咳出来。

　　萧珏拿起那卷羊皮纸，借着闪电的光扫了几眼。越看，他的心越惊。

　　太详细了。

　　详细到连哪个驿站有太子的人，哪笔银子过了谁的手都一清二楚。这绝不是一个闺阁女子能查到的，这简直像是…亲眼见过未一样。

　　“你想要什么？”

　　萧珏的声音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承认，这个诱饵太大，他拒绝不了。

　　沈宁从地上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

　　“我要殿下娶我。”沈宁坚定地说。

　　“呵……”萧珏靠回神像，手里把玩着那卷羊皮纸，眼神玩味，“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嫁给我，或许比死在你大伯手里更惨。我是疯子，我不懂怜香惜玉，我的府里，每隔几天就会抬出几具尸体。”

　　“我知道。”沈宁淡淡道，“我还知道，殿下需要的不是妻子，不是温柔解语花，而是一个能帮您杀人、帮您挡刀、甚至帮您背负万世骂名的同谋。”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萧珏还在渗血的伤口，沾了一点温热的血。

　　然后，在萧珏震惊的目光中，她将那带血的指尖，缓缓抹在了自己的唇上。

　　殷红的血，染红了苍白的唇，妖冶至极。

　　“殿下，沈家主脉要让我全家死绝。而您，要这大周江山易主。”

　　“我要复仇，您要夺权。”

　　“娶了我，沈家二房这几十年经营的所有暗线、商铺、钱财，全是我的嫁妆。我会为您盯着那些世家，为您做那些您不方便做的脏活。”

　　“事成之后，您登九五，我取世家项上人头。若有违背……”

　　沈宁直视着那双幽绿的狼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愿受万箭穿心，永不超生。”

　　破庙外，雷声轰鸣，仿佛在为这番誓言作证。

　　萧珏盯着她看了许久。

　　他见过无数想爬上他床的女人，或贪图富贵，或受人指使。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

　　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爱慕，只有一种同类相吸的疯狂。她像是一把为了杀戮而生的刀，在暴雨夜里，主动递到了他的手中。

　　这就是命运吗？

　　在他最绝望的时刻，送来了一个和他一样的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

　　萧珏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带着几分癫狂，几分畅快。

　　他牵动了伤口，方才才包扎好的伤口再次流出咕咕鲜血，他却毫不在意。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扣住沈宁的后脑，将她拉向自己。

　　两人的额头相抵，鼻尖几乎碰到鼻尖。沈宁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和那股属于男人的侵略气息。

　　“沈宁。”

　　他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低沉，像是魔鬼在签订契约。

　　“记住你今晚说的话。既然做了我的刀，这辈子就别想再入鞘。”

　　“哪怕卷了刃，断了身，你也只能碎在我的手里。”

　　沈宁没有躲闪，眼底的火焰与他眼中的幽光撞在一起。

　　“那是自然。”

　　“这笔买卖，我接了。”

　　萧珏松开手，将那卷羊皮纸揣入怀中，随后从腰间扯下一块染血的玉佩，扔进沈宁怀里。

　　“三日后，我会让人去沈家提亲。至于理由…”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就说我在梦中受神女指点，沈家二房之女八字极硬，能镇住府里的煞气。如何？”

　　八字极硬，镇煞气。

　　这是一个极为羞辱的理由，几乎断绝了沈宁在京城世家圈的所有名声。

　　但沈宁却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殿下英明。这名声，正如我意。”

　　……

　　雨渐渐停了。

　　沈宁走出破庙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座在晨曦中依旧阴森的破庙。

　　很庆幸，她赌赢了。

　　三日后，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沈家弃女。

　　她是萧珏的妻，是未来的皇子妃，是即将把这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毒后。

　　沈宁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袖中的剔骨刀依旧冰冷，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滚烫。

　　“爹，娘，阿弟……等着我。”

　　“这一世，换我来护你们。”

　　她抬起脚，大步走进黎明前的最后一片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