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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4 ...

  •   2125 年,新北区市中心。

      诊间在大楼的一百二十楼。

      高速电梯抹去了重力的顿挫,上升过程滑顺得像是一条被完美渲染的进度条。

      透明墙面让城市从脚下滑过,像一张过度清晰的地图:道路被拉直,光点被规整,所有移动都有方向。沈枫看着那些流动的线条,眼睛没有真正追上任何一个人影。

      她盯着其中一栋大楼外墙看了几秒,想记住某个细节——一块反光玻璃上的裂纹、或是某个招牌字体的边缘——但她失败了。城市迭代的速度太快,快到记忆还没来得及存档,现实就已经刷新。分不清是新建的实体,还是被全息投影覆盖的残像。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很轻,像一种礼貌的通知。

      她踏出门时,脚步没有停顿。鞋底落在地面的声音被地毯吸走,剩下的只有她自己身体里的运作:呼吸、心跳、以及后颈晶片接口处那一点常年不散的微热。

      诊间的门无声滑开。

      室内充斥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舒适」。

      米白色的墙面模拟着最让人放松的色温,空气中悬浮着一组不明确的嗅觉讯号——去除了泥土的腥气、花朵的甜腻,只留下一种洁净的空白。这里的一切都在竭力避免唤起具体的记忆,只为了提供一种通用的安抚。

      沙发椅的角度设计得很好,坐下去时,背部会自然被托住,像一个无需同意的拥抱。

      沈枫靠上去,没有完全放松。她只是让重量落下去,维持一个不需要再调整的姿势。

      医生坐在她对面。

      她的桌面干净得像没有使用过,所有实体物件都被省略,连一支笔都显得多余。只有一个半透明的虚拟视窗悬在两人之间,像一片薄薄的玻璃,把她的关切隔成可读取的讯号。

      她开口时,声音平稳,音调不高,语气关切。

      「最近睡得怎么样?」

      沈枫没有立刻回答。

      她眨了眨眼,视网膜投影被唤醒。冷色的数据流在视野边缘瀑布般落下,将她过去一周的生命解剖成无法抵赖的图表。

      心率趋势。皮质醇水平。快速眼动期比例。深睡占比。

      凌晨三点到四点——脑波异常活跃。

      情绪波段不稳。
      微量哭泣反应。

      她没有去回想那段时间。那些夜晚在她脑中不是画面,只是一种醒着却没有方向的状态:房间很暗,天花板很近,时间被拉得很长。她知道自己睁着眼,也知道自己不想看任何东西。晶片比她更诚实,它记得她身体每一次无声的颤动。

      「工作比较忙。」她说。

      声音出来的时候很稳,没有卡住。这句话她用过很多次,用在不同场合,也用在自己身上。像一段已经写好、可以直接呼叫的回应函式。

      医生低头看着画面,手指在空中滑动。资料换了一页,又一页。她的动作太熟练,熟练到让沈枫觉得有些熟悉——不是来自诊间,而是来自公司内部的测试室。当某个模组需要被检视时,工程师也是这样:滑动、比对、定位、确认错误出现的位置。

      她突然想笑,但笑意没有抵达嘴角。

      「数据显示妳没有真正休息。」医生说。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像一句系统提示。沈枫没有反驳,数据不会说谎,它只会陈述事实。

      沈枫没有反驳。她知道这是真的。她也知道,就算她反驳,对方也只会再调出另一组资料。数据不会辩论,它只会继续存在。

      医生抬眼看她。那个眼神停留的毫秒数精确得令人心惊。沈枫的职业本能瞬间接管了感官:她看到了医生瞳孔微幅的扩张、眼轮匝肌收缩的弧度、嘴角下压的微小系数。

      这是一组完美的「同理心」演算法。

      太熟悉了。少一分则冷漠,多一分则矫情。她曾经为了调校出这种眼神,在实验室里熬了整整三个月,只为了让仿生人的关心看起来像是「自然生成」,而非「触发反应」。

      医生做得很好,几乎像她写过的代码。

      「我们可以调整药物剂量,」医生建议,「把情绪曲线拉平一些。」

      沈枫把视线移开。

      她不太想在这个时候分析眼前这个人。那会让事情变得太像工作,而她今天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把一个活人拆解成一组可理解的反应。她也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做得到——只是做得到,并不代表她愿意。

      「照旧就好。」

      「我明天还有发布会。」

      医生沉默了一下。

      这个停顿也很准确,像是被计算过:足够表达关心,又不会打断对话的节奏。

      「妳知道自己在透支。」她说。

      沈枫在心里笑了一下,没有让那个表情出现在脸上。

      透支。这个词在她耳里像财务报表,像资源分配,像任何能被解决的问题。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没有那个奢侈去慢慢修。

      不能停。

      明天不行。

      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开药吧。」她说。

      医生点头,操作终端。处方被下载到她的晶片里,通知一闪而过,很快消失。这个动作简洁得像按下储存键,像一个补丁被贴上去,提醒她:系统暂时还能运作。

      她站起来,动作干脆,没有多留一秒。

      走到门口的时候,医生在她背后叫了她的名字。

      「妳可以试着把注意力放回人身上。」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代码解决。」

      沈枫的手停在感应区。

      「我会的。」她说了个谎。

      沈枫没有回头。那句话在空气里停了一会儿,没有再被补上什么。

      门滑开,她走了出去。

      外面的走廊亮得过分。光线没有阴影,像被抹平的世界。她沿着指示线走向出口,途中经过一面反光墙,墙里短暂映出她的侧脸——眼下的淡青、嘴角的疲倦、后颈那一点被衣领遮住的热。

      城市的声音在门外涌上来。

      高楼外墙的全息广告轮流播放,色彩饱和得近乎刺眼。她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标志:寰宇科技。

      广告中央,最新的仿生人型号正凝视着虚空。它的表情柔和,眼神专注,彷佛将人类一生的深情都浓缩在这一瞥之中。它伸出手,悬停在半空,等待着某个并不存在的对象。

      沈枫站在人群中,仰望着那个眼神。

      她清楚那个眼神里的每一个细节。因为那是她写的。

      瞳孔扩张的速率、眼睑微垂的角度、呼吸模拟的节奏,甚至是那种名为「懂得」的静默——全部出自她的键盘。
      她站在人流中,没有立刻离开。

      药效开始在血液中扩散。躁动被抚平,情绪的波峰被削去。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杂讯强制静音,只留下一个可运行、可工作、可社交的光滑表面。

      情绪趋于平稳。
      系统状态正常。
      城市灯火通明。

      她站在那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有些连结,早就断线了。

      她其实很早就知道,人心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

      至少在结构上不是。

      它有输入,有反应,有回馈机制。

      冷落是抑制讯号,它会导致退缩;肯定是激励权重,它会诱发依附。

      只要样本够大、迭代够久,行为就会收敛。最后只剩一条趋势线,漂亮、干净,像一个早就算好的答案。

      她在实验室里看过太多次了。

      一段关怀被精准投放进某个心理缺口,情绪指数就会抬升;一句被语意分析后生成的安抚,足以让人误以为自己被理解——甚至误以为那种贴合叫做共鸣。

      人心会配合。

      它不像诗人笔下那样叛逆或高贵,更多时候,它只是疲倦。

      疲倦到愿意接受任何看起来合理的回应,哪怕那份回应只是被计算过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写出那些代码。

      她并不信仰爱情,但她太清楚,当一个人渴望被理解到某个程度,模拟就已经足够。

      真正的差异只存在于最开始——存在于那一点还没被验证、还没被重复的偏差里。

      一旦被证实有效,人心就会自己走向稳定。

      而稳定,意味着可预测。

      她曾经以为,只要把这套逻辑做到极致,就能抵达某个真正的答案。直到她发现,所有被她成功理解的情感,最后都变得一样安全、正确、没有风险。

      像一个永远不会出错的系统。

      也许人心最接近它自己的时刻,并不是被理解的时候,而是它还在偏离、还在犹豫、还没有决定要不要相信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数据是乱的。杂讯、错误、失真。

      但只有在那时,感情才是活的。

      23:14。时间戳记在她踏入走廊的瞬间无声更新。

      走廊的灯在她前方依序亮起,又在她走过后逐一暗下去,节奏稳定,没有催促的意味。城市的光被隔在窗外,只留下高处偶尔掠过的飞行器航道灯,像一条条不属于她的轨迹。

      门锁解除的瞬间,室内摄影机完成了身份比对。

      「欢迎回家,沈枫。」

      声音从空间里浮出来,不高不低,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刻意的亲密。

      她没有回应。

      灯光维持在夜间模式,亮度被限制在不刺激视神经的范围内。空气循环系统自动切换成低噪音运作,背景音被压到几乎感觉不到的程度。这些反应都不是即时决策,而是她很久以前就写好的流程。

      她把外套挂好,动作精准,没有多余的停顿。鞋子回到固定的位置,角度与上一次离开时一致。这个空间不需要她整理,它会自己维持。

      她走进书房。

      桌面在她坐下之前就已经亮起。萤幕是一片深色,没有图像,没有提示,只是一个等待输入的状态。摄影机对准她的脸,确认视线落点。

      「生理数据同步完成。」

      「疲劳指标偏高,药效已进入稳定区间。」

      字句简洁,没有修辞。

      系统从不询问她感觉如何,那个模组被她亲手删掉了。

      她坐下,手放在桌缘,没有立刻操作。

      「明天九点的发布会流程已锁定。」

      「目前没有需要调整的行程项目。」

      她看了一眼那行字。

      「我知道。」她说。

      声音不大,只是确认指令被接收。

      萤幕闪了一下。

      「是否需要降低互动频率?」

      这是她留下的选项之一。不是关心,而是资源管理。当她不想被打扰,系统会自动收敛回应,只保留最低限度的必要提示。

      「不用。」

      「已维持当前模式。」

      语句结束得很干净,没有延伸。

      她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这个系统能精准应对她的疲惫——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停下;知道她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鼓励;知道她只想被正确地对待。

      它从不误解她。

      因为它理解的每一个参数,原本就是她亲手定义的。

      她睁开眼,看着萤幕上那片深色的背景。

      这个只属于她的人工智能,完美、稳定、可靠。

      它能承接她的日常,分摊她的负荷,让她在任何时候都不必向外求助。

      它永远不会让她意外。

      这也是它最大的问题。

      她什么都不用说,它就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甚至不用思考,它已经替她维持好一切。

      精准的重播。

      她没有再下任何指令。

      系统仍然运作,背景监测持续进行,流程没有中断。

      一切都如预期般稳定。

      她觉得,人生有点无趣。

      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因为不幸,而是因为在她的世界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让她意外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绪、反应、选择,她都能在脑中提前跑完一遍,像一段早就测试过的流程。

      她盯着萤幕,没有操作,只是让视线停在那片深色的背景上。

      不是在思考,也不是在等待,只是放空。

      生活很累。

      不是因为事情太多,而是因为她每时每刻都在理解人心。

      理解同事的情绪曲线,理解使用者的依附需求,理解市场对「被爱」的渴望。她太熟悉这一切了,熟悉到不需要再付出情绪成本,就能精准地给出回应。

      而在这个时代,人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它可以被拆解、被模拟、被优化。只要去除杂讯、修正偏差,一颗干净、稳定、毫无波动的「心」,就能被大量生产、标价贩售。那样的心没有困扰,也不会让人受伤。

      那样的心,才值钱。

      她从书桌前站起来,动作有些慢。没有特别的情绪,只是知道今天已经不适合再继续思考。她走到床边,取出药盒,熟练地倒出安眠药,没有数颗数,直接吞下去。

      药片滑过喉咙的感觉很轻。

      她躺回床上,拉好被子,没有开灯,也没有关灯,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等药效发作。这个过程她已经很熟悉了,知道身体会先放松,思绪会慢慢变钝,最后一切都会变得模糊。

      一个人的世界,在这个时候显得特别安静。

      不是孤单的那种寂寥,而是没有任何需要回应的空白。

      没有他人的期待,没有必须理解的情绪,没有需要被安抚的心。

      她并不信仰什么。

      也不期待奇迹。

      但在意识即将被药效带走之前,她还是忍不住想——
      如果能在这样的深夜,被人抱着,什么都不用理解,或许会很好。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处理另一个人的需求了。

      那个念头很快就散了。

      像一个没有被留下的请求。

      药效慢慢覆上来,她的世界重新变得平滑、安静、没有意外。

      而她,暂时不想要再理解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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