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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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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在 06:30 准点响起。
声音不大,频率稳定,刚好落在最容易让人清醒的区间。沈枫睁开眼,没有赖床,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反应。她的睡眠周期被精准切断,身体在第一秒就完成了从休眠到启动的转换。
窗帘自动升起,光线按照预设曲线缓慢推进。室内温度上调了半度,空气循环切换成日间模式。她坐起身,双脚落地,时间没有被浪费在任何不必要的停顿上。
洗漱、换衣、进食。
每一个步骤都有最短路径,最小耗能。营养配比经过演算,口感被刻意简化,既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这样最好,情绪不会被牵动,效率不会下降。
她在七点整离开住处。
交通系统已经替她排好最顺畅的路线,车厢里安静得像一个移动的缓冲区。她站在窗边,看着城市苏醒。人群有序流动,讯号灯准时切换,没有冲突,也没有犹豫。
这个世界不喜欢迟疑。
公司大楼在视野里逐渐放大。外墙的萤幕正在轮播今天的重点公告——发布会倒数、媒体席位已满、订单预约数持续攀升。数字平稳上升,像一条健康的心跳曲线。
沈枫刷过识别区,进入核心层。
她的位置早已准备好。测试资料整齐排列,模组状态全部显示为绿色。没有错误,没有警告。这意味着一切都按照预期运作。
发布会在十点准时开始。
她站在控制席后方,看着台上的展示流程一个接一个被触发。最新一代情感模组被完整呈现:反应速度更快、语意理解更准、情绪模拟的误差范围再度缩小。
台下的掌声是延迟过的,被系统适度放大,听起来热烈而一致。
「比上一代更像人。」
「几乎分不出差别。」
「这已经不只是模拟了。」
这些回馈她听过很多次。每一次版本更新,说法都大同小异。她只是确认数据,确保每一个指标都落在理想区间内。
订单在发布会结束前就已经爆满。
供不应求。
产线全开。
交付时间自动延后。
这代表成功。
同一时间,另一条流程也在进行。
被淘汰的机体被送回公司。外壳完好,结构稳定,只是「不再符合需求」。它们被排列在回收区,等待重新处理。不需要告别,也不需要纪念。
不需要的模组被移除。
过时的反应被清空。
新的情感逻辑被填入。
优化,测试,再贩售。
在这个时代,心是可以更换的。
不满意,就重来。
不适合,就调整。
没有成本,也不需要磨合。
沈枫站在玻璃墙后,看着整个流程运转。她知道这些机体会被送往新的家庭,新的使用者,承接新的期待。它们会再次被需要,再次被理解。
直到下一次被淘汰。
数据显示,生育率再创新低。
这个数字被放在报告的角落,没有特别标注。没有人停下来讨论,也没有人显得焦虑。因为这并不是警讯,只是一个被持续验证的趋势。
这个世界早就不再需要人类来填补空缺。
陪伴可以被制造。
关系可以被配置。
情感可以被更新。
不合适就替换,不满意就重来。
不需要磨合,也不需要等待。
人心被拆解之后,剩下的只是功能。
沈枫站在玻璃墙后,看着整个流程稳定运作。机体被回收、清空、重写,再度送往市场。每一个步骤都有明确的目的,没有浪费,也没有多余。
这些不是她的疑问。
也不是她的发现。
这是她所身处的世界。
也是她亲手维持的真理。
在这样的系统里,意外从来不是被期待的东西。
它只是一种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而她的工作,就是确保错误不要发生。
发布会结束得很干脆。
灯光切换,舞台降噪,媒体席位被引导离场。掌声被收进录音档,热度被转换成数据,剩下的流程自动衔接到下一个节点。成功被妥善存档,不需要回味。
工作没有因此停止。
对公司来说,一个版本的完成,从来不代表终点。它只是证明目前的解法仍然有效,也意味着下一个问题已经准备好出现。
订单还在增加。
使用回馈开始回流。
第一批数据被整理、分类、标注。
人是贪婪的。
一旦被满足,就会立刻开始期待更多。在一个版本被证明「足够好」之后,人们总是会想——那下一个版本,会不会更像人一点?
更贴心。
更懂事。
更少错误。
市场部已经开始整理需求列表。不是来自抱怨,而是来自「如果可以」
如果回应再快一点?
如果理解再深一点?
如果它能主动一点?
这些不是批评,是期待。
而期待,意味着目前的完美仍然不够完美。
沈枫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新的专案资料夹。档名还只是临时代号,内容却已经被填上大半。核心逻辑延续上一代,架构没有问题,只需要再往前推一点点。
她很清楚这个「一点点」代表什么。
每一次优化,都是在缩短人与回应之间的距离。
每一次修正,都是在降低不确定性。
直到有一天,情感不再需要等待,也不再需要猜测。
在这样的世界里,工作永远不会结束。
因为只要人还在期待,系统就必须继续往前。
而她的职责,就是走在期待前面,
替他们预先写好答案。
十分钟后,第三会议室。
时间准点切齐,没有等待,也没有寒暄。会议室的门关上,外界的声音被隔离在玻璃之外,只剩下投影设备启动时短促的提示音。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比外面低了两度。巨大的全息投影悬浮在长桌中央,上面密密麻麻地显示着 SynCor-7 原型机的最新测试数据。
三名高级工程师坐在桌子对面,背脊挺直。他们是顶尖的技术人员,能用最精简的算法解决最复杂的运算问题,但在面对沈枫时,他们就像是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互动纪录、语言模型的回应树、误差分布图,一层一层展现在墙面上。每一条曲线都被标注过颜色,红色代表问题,黄色代表可接受的偏差,绿色是目前最优解。
沈枫站在最前方,视线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停。」
沈枫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截断了正在进行的汇报。
「这里。」她的指尖点在一行代码上,「情绪反馈模组,第 4203 行。」
画面放大,一段倾诉型互动被框选出来。使用者的输入很短,只是一句模糊的情绪陈述。系统的回应完整、条理清楚,给出原因分析与行动建议,结构无懈可击。
「回应太满了。」沈枫说。
有人皱眉,下意识地查看效率指标。「可是这组模型的留存率最高。」
「我知道。」她没有否认,「所以才是问题。」
她把时间轴拉长,指向那个被系统迅速填补的空白区段。
「人在这个时候,并不需要被理解得这么彻底。」
「语言模型不该一次交付全部答案。」
她的手停在某个节点上。
「这里要留空。」
有人忍不住问:「留空会降低互动效率。」
沈枫看了他一眼。不是责备,也不是不耐烦,只是一个校正的眼神。
「效率不是唯一指标。」她说,「至少现在还不是。」
她开始逐条标记。
删掉过于积极的补充句。
降低推论权重。
延后建议模组的触发时间。
那些被工程师视为「浪费资源」的部分,被她一一保留下来。不是因为温柔,也不是因为同理,而是因为那部分还不能完全交给模型。
「这些地方,语言模型会急着替人下结论。」她说,「它以为这是在帮忙。」
「但那只是因为它不懂什么时候该停。」
没有人反驳。
模型可以模拟理解,却无法判断理解是否被需要。那条界线,目前仍然只能靠人工维持。
「把这一段重新训练。」沈枫说,「加入延迟参数,保留不确定性。」
她用的是工程语言,没有情绪词汇。会议持续推进。
一个错误被拆解。
一个偏差被拉回。
一段语言被削减得更干净、更精准。
直到最后一页资料关闭,所有标记归零。
「照这个版本更新。」她说,「晚上前完成回测。」
没有人多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团队里,理由早就固定了。
即使人工智能再厉害,它们仍然不懂人心。
而在这个还没有完全淘汰人心的阶段,他们这些工程师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机器越界之前,把它拉回来。
会议结束,投影墙暗下。
流程完成得很干净,没有残留。
她转身走出会议室,她知道,他们不理解,但他们会执行。
这就够了。她会替他们把关,替这个世界把关,确保那些量产的爱意看起来足够真实。
而沈枫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打开那个还没有正式命名的专案资料夹。
她知道,只要这个世界还在期待「下一个版本」,这样的会议,就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