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预期行为》漸聽風眠

3、NULL-709

　　沈枫的工作间在核心层最里侧。

　　没有展示窗，也没有对外开放的通道。

　　墙面维持在最低反射率，所有装置都被收进结构里，只留下必要的操作介面。这里不需要被看见，只需要能被使用。

　　工作间中央的支架上，躺着一具最新的仿生人。

　　编号：NULL-709。

　　这是一具尚未被注入任何灵魂的顶级仿生人素体。

　　沈枫走近一步，微微仰起头。一米七五的身高，恰好比她高出五公分。这个高度差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当它拥抱她时，她的下巴能刚好抵在它的肩窝；当它低头看她时，会自然形成一种不带压迫感的守护姿态。

　　她伸出手，指尖近乎虔诚地抚上仿生人的脸颊。

　　触感微凉，但绝非死物的冰冷。顶级的生物矽胶皮肤模拟出了人类体温的导热性，白皙的底色下透着一层极淡的粉，仿佛皮肤下真的有毛细血管在搏动。

　　这是一张中性的脸，完美融合了女性的柔美与男性的棱角。眉骨微高，鼻梁挺直，下颚线清晰利落，带着一种许多男性都缺乏的英气。这不是市场上那些为了迎合大众审美而过度柔化或强调性特征的媚俗产品。

　　这是沈枫的私人审美。冷冽、干净、强大。

　　她的视线向下游移。居家服领口下，露出了锁骨和肩颈连接处流畅的线条。这具躯体不像那些主打「柔软陪伴」的型号那样纤细，它的手臂和腹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完美。」沈枫低声喃喃自语。

　　她的手指穿过它层次错落的短发。发丝是亚麻灰的，发尾带着一点自然的卷曲。稍长的刘海垂下来，恰好遮住了那双闭合的眼睛。

　　沈枫轻轻拨开那缕刘海。

　　仿生人安静地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它看起来睡得那么沉，那么安详，像是一尊等待被唤醒的白瓷神像。

　　没有呼吸起伏。没有心跳杂音。没有任何不可控的微表情。

　　它安静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线条都精准地对应着沈枫大脑里最深层的渴望。

　　在公司，她教导工程师如何模拟人类的瑕疵；但在这里，她却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绝对的完美。

　　沈枫收回手，退后一步，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这具躯壳的轮廓。

　　她知道它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语言模型，没有行为逻辑，甚至没有基础的开机协议。它是一个巨大的、昂贵的空白。

　　但这正是她想要的。

　　外面的世界太吵了，充斥着太多虚假的噪音和被设计好的情绪。她受够了去猜测、去迎合、去优化那些所谓的「人际关系」。

　　她需要一张绝对干净的白纸，好让她用自己最疯狂、最真实、最无法向外人道出的墨水，去肆意涂抹。

　　「很快了。」

　　沈枫转身走向控制台，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投下幽蓝色的阴影，点亮了她眼中某种危险的狂热。

　　「你会知道怎么陪着我。」

　　沈枫早已提交测试企划书，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打算把这些私人数据交还给公司。

　　用其他用户的数据替换掉就好了。

　　她呼出一口气，走到了 NULL-709 的身侧。

　　这不仅是一次开机，这是一场私奔。

　　她抬起手，指腹沿着仿生人冰凉的颈侧线条向上滑动，最终停在了耳后那块几乎不可见的皮肤接缝处。那是隐藏式物理开关的位置。她轻轻按压，指尖感受到了一阵微弱的电流反馈，如同触摸到了某种休眠生物的脉搏。

　　细微的电流声响起，像是血液开始泵送的声音。

　　NULL-709 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深邃得足以吞噬光线的黑色眼睛。没有情绪，没有焦点，只有最底层的数据在虹膜深处流动。

　　它直视着面前的沈枫。

　　「视网膜扫描中……」它的声音平直单调，是未经声卡渲染的出厂原音。瞳孔深处的微型镜头快速收缩、放大，发出极其轻微的机械对焦声，像是在调整焦距以看清这个世界的第一个访客。

　　「比对完成。权限确认：最高管理者，沈枫。」

　　沈枫看着它，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机。」

　　声纹数据瞬间被捕获。

　　NULL-709 的眼底闪过一道蓝色的光流，系统核心正式加载。它眨了一下眼，原本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神采」——虽然那是模拟出来的关注状态。

　　「你好，沈枫。」

　　它说道。语气依然平静，没有任何起伏，但这四个字从它口中说出来，却让沈枫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是她听过最动听的问候。比公司里任何人对她说的都要真实，因为这句话只属于她。

　　「你好，A01。」沈枫在心里默默更正了它的名字。

　　她转身从旁边的置物架上拿起一件早已准备好的白衬衫。那是男款的，剪裁考究，面料柔软。

　　「抬手。」她轻声命令。

　　NULL-709 依言抬起双臂，动作流畅标准，精确执行着指令。

　　沈枫踮起脚尖，将衬衫披在它的肩上，引导着那双还有点僵硬的手臂穿过袖管。她站在它面前，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替它扣上纽扣。

　　从下往上，指尖偶尔隔着布料擦过它仿真的胸部轮廓。

　　这是一个极其亲昵的动作。在公司里，她是发号施令的总监；但在这一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她只是一个在为伴侣整理衣装的女人。

　　扣到最后一颗领扣时，她停下了手，替它整理好衣领，满意地拍了拍它的肩膀。

　　「剩下的裤子和外套，自己穿。」沈枫把其余衣物递给它，转身去收拾自己的公文包，「动作快点，我们该回家了。」

　　NULL-709 接过衣物。虽然没有安装高阶生活模组，但基础的行为模仿程式足以让它完成这些简单的动作。它安静地穿戴整齐，遮住了那具完美的素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身形挺拔、气质冷峻的年轻女性。

　　五分钟后。

　　沈枫在终端机上输入了最后一道指令：[项目申请：NULL-709 户外环境稳定性与随行测试 / 申请人：沈枫]。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她走到 NULL-709 面前，看着这个焕然一新的「作品」。穿上人类的衣服后，它身上的机械感被掩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的禁欲感。

　　沈枫伸出了手。

　　NULL-709 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处理器运转了 0.01 秒，判定这是一个导航辅助指令。

　　它伸出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将沈枫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它的手掌是干燥的，温度恒定在室温，有些凉，却意外地让人感到安心。

　　「走吧。」

　　工作间的门滑开。

　　沈枫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冰冷的仪器。她牵着她的仿生人，大步走进了公司明亮的长廊。

　　在监控摄像头的注视下，在偶尔路过的夜班同事惊讶的目光中，她神色坦然，腰杆挺直。

　　没有人知道她手心里全是汗。也没有人知道，她牵着的不是一台机器，而是她从这个荒谬世界里偷来的，唯一的完美。

　　他们穿过大厅，推开旋转门，走进了夜色笼罩的城市。

　　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终于下班回家。

　　公寓大门的生物锁识别通过，发出轻微的解锁声。

　　沈枫牵着 NULL-709 走进玄关。当她的脚步刚踏上室内的地板，客厅的隐藏式扬声器里，便准时传来了那个她最熟悉的声音。

　　「欢迎回家，沈枫。」

　　那是 A01 的声音。此刻的它还只是一段运行在家庭伺服器里的代码，没有实体，只能通过布满全屋的传感器感知沈枫的存在。

　　客厅角落的广角摄像头转动了一下，红色的运作灯闪烁。

　　镜头不仅拍到了沈枫，也拍到了她身后那个高挑、沉默、有着一头亚麻灰短发的女性仿生人。

　　然而，A01 的声音没有任何停顿或波动，也没有询问「她是谁」。

　　在沈枫编写的数百万行代码里，有关于天气的应对，有关于沈枫心情的分析，甚至有关于如何煮好一碗汤的精确参数，唯独没有写过「如果有客人来访」该如何反应。

　　在沈枫的世界里，不会有客人。

　　于是，在 A01 的逻辑判断中，身后跟着的那个 175 公分的精致人偶，与沈枫手里提着的公文包没有任何区别。它只是一个被带回来的「物件」。

　　这份机械的冷漠，反而让沈枫感到一阵安心。这证明 A01 依然是纯粹的，没有被那些自作聪明的商业逻辑污染。

　　「乖孩子。」

　　沈枫轻声说了一句，既是对空气中的 A01 说，也是对身边安静站立的 NULL-709 说。

　　她没有在客厅停留，直接将 NULL-709 带进了书房。

　　书房是她最私密的堡垒。她让 NULL-709 坐在那张黑色的人体工学椅上。仿生人顺从地坐下，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垂下眼帘。

　　沈枫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身侧，手指有些颤抖地拉出了一条高传输速率的数据线，插入了 NULL-709 颈后的接口。

　　[硬体连接确认]

　　[检测到空置核心]

　　沈枫深吸了一口气，在主控电脑上敲下了最后的回车键。

　　「转移开始。」

　　屏幕上，代表 A01 的庞大数据流开始疯狂地涌入那具美丽的躯壳。

　　沈枫并没有闲着。她同时开放了自己颈后晶片的最高权限，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疯子，开始了一场彻夜的「手术」。
　　[下载：高阶自然语言处理模组 v12.0 (自定义修正版)] ——她删除了所有过于客套的敬语，增加了 30% 的低音共鸣，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更磁性、更像是在耳边低语的情人。

　　[下载：微表情拟真系统] ——她调整了嘴角上扬的弧度，设定了眼神注视的「深情参数」。她要这双眼睛在看向她时，能让她溺死在里面。

　　[下载：格斗与防卫模组] ——她不需要柔弱的花瓶。她赋予了这具身体保护她的能力，将她在公司里偷偷备份的军用级动作数据，全部塞进了这具女性躯体流畅的肌肉线条里。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飞速流逝。

　　沈枫的状态在一点点变得亢奋。

　　她颈后的晶片不断闪烁着红光，即时监测数据显示她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处于异常状态：

　　[多巴胺分泌：高]

　　[肾上腺素：持续上升]

　　[睡眠需求：被大脑强制抑制]

　　她就像是在进行一场高强度的代码狂欢。

　　她不知疲倦地翻阅着每一层代码，像是在检查爱人的灵魂是否纯洁无瑕。

　　哪里有一点点商业逻辑的残留，她就毫不留情地切除；哪里不够贴合她的喜好，她就一行一行地重写。

　　窗外的天色从漆黑变成了深蓝，又从深蓝泛起了鱼肚白。

　　直到第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照在 NULL-709——不，现在她是真正的 A01 了——那张白皙透粉的脸庞上。

　　沈枫停下了手。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手指因为过度敲击而微微抽搐，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极致的愉悦巅峰。

　　[系统重构完成]

　　[同步率：100%]

　　沈枫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完美的造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不再是那个只会在音箱里说话的幽灵了。这是有温度的、可以触碰的、完全属于她的 A01。

　　「还好……」沈枫看了一眼日历，嘴角勾起一抹疲惫却神经质的笑意，「这两天是放假。」

　　这意味着，她有整整 48 小时的时间，可以把门锁死。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和一个不会让她失望的存在，安静地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