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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天 ...

  •   第四处的地下室有一条米哈伊尔从未注意到的通道。
      入口藏在档案库最深处一排移动书架的后面,埃伯哈特中尉在周三上午——交易达成后的第一天——带领米哈伊尔来到那里时,按下墙面上一个不起眼的按钮,整排书架便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向下的水泥阶梯。
      “少校的命令。”埃伯哈特简短地解释,递过一个装满文件的公文箱,“这里更安静,不会被干扰。您需要的东西都在下面,午餐和晚餐会有人送来。”
      米哈伊尔接过箱子,犹豫了一瞬,然后走下楼梯。身后的书架重新合拢,切断了与地面的联系。
      阶梯不长,大约二十级,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钢门,门没锁。米哈伊尔推开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比他想象的要舒适,甚至可以说考究。
      房间大约二十平方米,四壁是裸露的水泥,但地面铺着深色地毯,一张宽大的橡木桌靠墙摆放,桌上有一盏绿罩台灯、一套书写工具和几本参考书。桌子对面是一张单人床,铺着干净的灰色床单。房间另一侧有个小洗手间,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的基本设施。
      最重要的是,房间的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上面已经整齐地摆放着文献——正是西格蒙德清单上的那些波兰文献。它们被分类排列,标签清晰,旁边还放着空白笔记本和目录卡片。
      这里不像临时工作场所,更像一个长期的、私人的研究空间。米哈伊尔走近书架,手指拂过书脊。书籍保存状况良好,有些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古老。他抽出一本16世纪的波兰编年史,皮革封面已经磨损,但装订依然牢固。
      他翻开书页。拉丁文,哥特体字母,页边有古老的批注。文字描述的是1569年卢布林联合,波兰与立陶宛结成联邦的历史时刻。书页间夹着一片干枯的树叶,可能是几个世纪前某个读者随手留下的书签。
      米哈伊尔轻轻取出树叶,放在桌上。叶片已经完全脆化,叶脉在灯光下清晰如神经脉络。四百多年了,夹在这本书里,见证过多少双手翻开这些书页,多少双眼睛读过这些文字?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思绪,三天时间,两百份文献,没有感伤的空间。
      他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钩上,卷起衬衫袖子,在桌前坐下。打开埃伯哈特给的公文箱,里面是更详细的指示:每类文献需要关注的重点,报告的格式要求,甚至还有一张时间进度建议表。
      西格蒙德考虑得很周到,也许太周到了。
      米哈伊尔开始工作……
      ---
      第一天在翻书声中过去。
      地下室里没有窗户,无法感知时间流逝,只有台灯的圆形光晕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米哈伊尔按照自己的系统工作,快速浏览每份文献,判断其性质、年代、作者背景、主要内容,然后记录在卡片上。对于需要深入阅读的部分,他做下标记,准备稍后细读。
      中午时分,门上传来了敲击声——不是敲门,而是某种有节奏的轻叩,三下,停顿,两下,和防空洞那夜公寓楼负责人敲门的方式一样。
      米哈伊尔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士兵,端着托盘,上面是午餐:黑面包、一小块奶酪、一碗蔬菜汤、一杯水。士兵一言不发地递过托盘,等米哈伊尔接过,便转身离开。整个过程没有眼神接触,没有言语交流。
      米哈伊尔把托盘放在桌上,边吃边继续阅读。汤是温的,味道平淡,但能果腹。他注意到餐具是普通的军用款式,没有特殊标记。送餐的人变了,也许是为了减少接触,也许是为了不让他记住任何一张脸。
      西格蒙德在保护他,也在隔离他。
      下午,米哈伊尔读到了一本特别的书:19世纪波兰诗人亚当·密茨凯维奇的诗歌集。不是第一版,而是20世纪初的再版,但书页间有许多手写的笔记——波兰语,字迹娟秀,可能属于某个前所有者。
      他翻到《塔杜施先生》的选段,目光停留在描述立陶宛乡村景色的诗句上。那些波兰语词汇在他脑海中自动翻译成俄语,又转成德语,三重语言像透明的图层叠加在一起,每个版本都略有不同,都丢失了一些原味。
      语言是囚笼,米哈伊尔想,我们被囚禁在自己的母语里,永远无法完全抵达另一种语言的核心。就像此刻,他读着波兰爱国诗人的诗句,为德国情报机构撰写分析报告,而他的母语是俄语,他的忠诚属于一个要求他背叛这一切的远方。
      多么荒谬的处境。
      他继续阅读,继续记录。到晚上送餐来时——这次是炖菜和土豆——他已经完成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工作量。速度比预想的快,但质量能否达到西格蒙德的要求,他还不确定。
      晚餐后,米哈伊尔决定休息一会儿。他走到书架前,不是寻找工作需要的文献,而是浏览那些显然不属于清单的书籍——书架最上层有几本看起来像是私人藏书。
      他踮起脚,取下一本,歌德的《意大利游记》,1885年版,德语。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手写的题词:“给西格蒙德,愿你的道路永远通向美,父亲,1921年。”
      米哈伊尔的手指停在题词上。1921年,西格蒙德大概十岁?一个父亲给儿子的礼物,祝愿他“通向美”。二十年后的现在,这个儿子在保安总局工作,审问嫌疑人,分析缴获的文献,在战争的阴影中谈论肖邦。
      他又取下一本,康德《判断力批判》,更旧的版本,书页边缘有密密麻麻的铅笔批注。批注的字迹和题词不同,更成熟,更锐利,可能是西格蒙德自己的笔迹。
      米哈伊尔翻开一页,正好停在关于“崇高”的论述段落,旁边的批注写着:“美抚慰,崇高震撼。但两者都要求观看者的自由——只有自由的心灵才能感知美,只有自由的意志才能直面崇高。”
      他轻轻合上书,放回原处。不该看这些。这是私人领域,是西格蒙德不经意间暴露的内在世界。在交易框架内,这算越界。
      但好奇心已经生根。
      米哈伊尔回到桌前,重新投入工作。然而现在,那些波兰文献的文字间,他总能看到另一双眼睛——那双灰色眼睛的主人,那个在书本空白处写下关于自由和崇高笔记的男人。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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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本文2025.12.13正式开文,目前更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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