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柏林》芜逢

8、有限度的坦诚

　　第二天早晨九点，米哈伊尔准时出现在保安总局大楼。雨停了，但天空依然是铅灰色，仿佛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埃伯哈特中尉在门口等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他们上楼，走过长长的走廊，在404办公室前停下。
　　“少校在等您。”埃伯哈特说，敲了敲门。
　　“进来。”
　　西格蒙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米哈伊尔推门进去。
　　办公室和昨天一样整洁明亮。西格蒙德坐在桌后，正在阅读一份文件。他今天穿了便装，深灰色西装，白色衬衫，没有领带。看起来不像情报军官，更像大学里的年轻教授。
　　“罗佐夫斯基博士。”他抬起头，放下文件，“请坐。”
　　米哈伊尔在桌前坐下。两人之间隔着那张宽大的橡木桌，桌面上除了那幅腓特烈大帝的肖像，今天还多了一样东西：一本翻开的乐谱，是肖邦的夜曲集。
　　“您考虑得如何？”西格蒙德开门见山。
　　米哈伊尔看着他。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西格蒙德的侧脸上，照亮了他浅金色的睫毛，照亮了他灰色眼睛里细微的血丝——他昨晚也没睡好。
　　“我接受。”米哈伊尔说，声音平稳，“您的交易。”
　　西格蒙德没有立即回应。他身体向后靠，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不是巴赫的节奏，而是肖邦夜曲开头的旋律。
　　“有限度的坦诚？”他说，更像在确认而非提问。
　　“有限度的坦诚，”米哈伊尔重复，“在交易框架内。”
　　“很好。”西格蒙德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那么作为交易的第一部分，我需要告诉您一些事情。布伦纳专员昨天下午提交了一份报告，建议对您进行更深入的背景调查，可能包括搜查您的公寓和全面审查您的通讯记录。”
　　米哈伊尔的心跳加快了，但他保持面色不变。“您阻止了？”
　　“我重新分配了她的任务优先级。”西格蒙德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给了她一些更需要紧急处理的事情。但拖延是有限的，也许一周，也许两周。在这期间，您需要给我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可以写进报告的东西。证明您有价值，证明我的判断正确，证明您值得保护。”西格蒙德走回桌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推过桌面，“这是下一批需要您处理的文献清单。来自波兰总督府，主要是华沙大学图书馆的藏品。我需要您在三天内完成初步评估，并写一份详细报告，重点分析其中可能涉及的政治和历史敏感性。”
　　米哈伊尔打开文件夹。清单很长，大约有两百条条目，从16世纪的波兰编年史到20世纪初的社会主义出版物，涵盖历史、文学、哲学、科学各个领域。
　　“三天。”他说，“工作量很大。”
　　“所以您需要全力以赴。”西格蒙德重新坐下，“这份报告将作为您工作价值的证明。如果足够出色，我可以以此为由，正式将您纳入第四处的长期顾问名单。那样您的地位会更稳固，布伦纳那样的人要干涉就更困难。”
　　这是一个考验。一个测试米哈伊尔能力和诚意的考验。三天完成这么多文献的评估，几乎不可能，除非他不眠不休。
　　“我会完成。”米哈伊尔说，合上文件夹。
　　西格蒙德看着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有远处隐约的打字机声音，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您不问为什么吗？”西格蒙德突然说。
　　“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保护您，为什么提出交易，为什么冒险与布伦纳那样的人对抗。”
　　米哈伊尔迎上他的目光。“您说过，因为我‘有价值’。”
　　“那只是部分原因。”西格蒙德的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节奏有些乱，不像平时那样精确，“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感到厌倦，罗佐夫斯基博士。不是对工作的厌倦，而是对一切的厌倦。对谎言套谎言的厌倦，对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话的厌倦，对这个把所有人都变成工具的时代的厌倦。”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
　　“和您交谈时——在歌剧院，在防空洞，甚至在这里——我有时会忘记那些面具。因为您即使说谎，也说得……真诚。您即使伪装，也伪装得完整。在这种疯狂的世界里，这种完整性本身就是一种珍贵的东西。”
　　米哈伊尔感觉喉咙发紧，这些话太危险，太接近不该触碰的领域。
　　“您可能高估了我，少校先生。”他最终说。
　　“也许。”西格蒙德笑了，那笑容短暂而苦涩，“但这是我的选择。就像接受交易是您的选择一样。我们都选择了自己的风险。”
　　他从乐谱上抬起头，看着米哈伊尔。
　　“现在，开始工作吧。三天时间，从今天算起。埃伯哈特会为您提供所有需要的材料和空间。有任何问题，直接来找我。”
　　米哈伊尔站起身，拿起文件夹。“我会准时完成。”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
　　“少校先生。”
　　西格蒙德抬起头。
　　“那本乐谱。”米哈伊尔指了指桌上的肖邦夜曲集，“您会弹吗？”
　　西格蒙德的表情变了——只是一瞬间，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变化，但米哈伊尔看到了：惊讶，然后是一种更深层的、更真实的东西。
　　“会一点。”他说，“很久以前学的。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米哈伊尔说，“只是好奇。”
　　他离开了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他站在走廊里，手里握着那个沉重的文件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响亮地跳动。
　　在办公室里的最后几秒，他看到了西格蒙德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不是情报军官的眼神，不是普鲁士贵族的眼神，而是一个普通人的眼神。疲惫，孤独，也许还有一丝希望。
　　这可能是表演，可能是更高明的欺骗。但米哈伊尔选择相信，在这一刻，那是真实的。
　　因为他需要相信。因为在这个充满概率计算和风险评估的世界里，他需要至少一个变量，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有温度的真实。
　　他走向417室，推开门的瞬间，看到房间里已经堆满了新的木箱——来自波兰的文献，等待他评估、分类、判断。
　　三天时间。两百份文献。一份决定他命运的报告。
　　米哈伊尔脱下外套，卷起袖子，走到第一个木箱前。他用撬棍撬开箱盖，灰尘飞扬，在从窗户照进来的苍白光柱中旋转。
　　他开始了工作。
　　而在404办公室，西格蒙德·冯·施特恩坐在桌前，手指悬在肖邦乐谱上方，久久没有落下。窗外的柏林在阴云下伸展，一座充满秘密和谎言的城市，一座正在走向毁灭的城市。
　　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锁着一份关于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罗佐夫斯基的完整档案——比昨天给布伦纳看的更完整。档案的最后一页有一个红色的标记，那是最高级别的内部警告标志。
　　标志旁边有一行手写的小字：
　　“高度危险。极高价值。需特殊处理。”
　　西格蒙德看着那行字，然后轻轻合上抽屉，锁好。
　　他的手指终于落在琴键上——不是真正的钢琴，只是桌面的想象。但在他的脑海里，肖邦的夜曲开始流淌，温柔，悲伤，美丽得令人心碎。
　　就像那个正在隔壁房间工作的男人一样。危险，有价值，需要特殊处理。
　　也像这个时代本身。
　　西格蒙德闭上眼睛，让音乐淹没一切。
　　雨又开始下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