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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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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在午后渐弱的,从瓢泼转为绵密的雨丝,像一层灰色的纱,笼罩着湿漉漉的山谷。我和钱缙决定不再等待,启程返家。坐上他那辆沾满泥点的SUV,我拉过安全带“咔嗒”扣好,金属的冰凉触感让我微微瑟缩。车子启动,雨刮器在模糊的前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扇形,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我的心像被这天气浸透了,一半是急于见到赵甜、向她解释什么的焦灼,另一半则是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对我们这趟归程,也对即将面对的一切。
“喂,”我侧过头,看着钱缙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切,“我说,你开夜车,又是山路,到底行不行啊?不行别逞强。”我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干巴巴的。
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嘴角却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担心我啊?那简单,前面路口停车,你自己换乘大巴回去,保准安全。”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让我想踹他一脚的调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些恼火,声音不自觉提高了,“我是说,咱们都小心点,一路顺顺利利的最好。你专心开车!”
“知道了,啰嗦。”他瞥我一眼,目光很快又回到湿滑的路面上,“赶紧坐好,系紧安全带,别影响司机发挥。”
雨丝无声地扑打着车窗,蜿蜒的山路像一条湿滑的灰色带子,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向前延伸。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有引擎的低吼和雨声交织。当车灯照亮前方那条长长的隧道入口时,我莫名地松了口气,仿佛进入隧道就能暂时隔绝外面那个潮湿阴郁的世界。
隧道里是另一种寂静,只有轮胎碾压地面的沙沙声和我们车灯切开黑暗的光柱。世界被压缩成这条混凝土管道,时间感也模糊了。就在快要看到出口那一小片灰白的天光时,钱缙猛地踩下刹车!
刺耳的摩擦声在隧道里被放大、回荡。我的身体因惯性狠狠向前冲,又被安全带勒回座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怎么了?!”我惊魂未定。
车灯的光束尽头,出口处不再是畅通的道路,而是一片狼藉——山体塌方下来的泥土、石块和断折的树枝混在一起,像一只巨兽的呕吐物,死死堵住了去路。几块不小的落石还在边缘,摇摇欲坠。雨,又变大了,砸在塌方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钱缙迅速打开双闪,暗红的灯光在空旷的隧道里规律地跳动,映着冰冷的墙壁,显得格外无助。我们下了车,隧道里穿堂而过的风格外阴冷,带着泥土和水泥的气息,瞬间穿透了我单薄的衣衫。我忍不住抱紧手臂,牙齿轻轻打颤。我们站在车边,望着那不可逾越的障碍,手机信号在这里微弱得可怜。拨打救援电话后,便是漫长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等待。
黑暗、寂静、寒冷,还有逐渐消耗的手机电量,像无形的压力包裹着我们。钱缙靠在车身上,罕见的沉默。他的侧影在闪烁的双跳灯光里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隧道里显得有些低沉,甚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沙哑:
“你别怪我。”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他并没有看我,依旧盯着那片塌方。
“我要是不这样,等我再回来,恐怕得以‘年’为单位计算时间了。到那时,我们俩……”他顿了顿,终于侧过脸,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脸上,“就彻底没可能了。就你?耐不住寂寞,高考前都能分心喜欢上家庭老师的家伙,你能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等我几年?”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来,驱散了些许寒意。“钱缙!你少瞧不起人!”我的声音在隧道里激起小小的回音,“喜欢小庄老师……那不过是当时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怎么就成‘耐不住寂寞’了?再说了,”我故意扭开头,语气生硬,“就算没有他,我也未必看得上你。”
他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阳光灿烂的笑,而是带着点疲惫和自嘲:“是么?我不信。”
“爱信不信!”我没好气地回嘴,把脸埋进膝盖,“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的救援……我没心情跟你斗嘴。”
一阵更猛烈的穿堂风吹过,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寒意从脚底直往上冒。
“冷?”他的声音近了点。我还没回答,一件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香气的外套已经轻轻落在我肩上。“穿上。要是感冒了,我可没闲工夫照顾病号。”
我拽了拽那件厚实的冲锋衣外套,熟悉的暖意包裹住我,嘴上却不饶人:“用不着你照顾,管好你自己吧。”说着,我从自己背包里也翻出一件备用的薄冲锋衣,示意我自己有。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这次的沉默更加深重,隧道里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时间黏稠得几乎不再流动。手机屏幕的光亮一次次熄灭,电量告急的提示像最后的心跳。钱缙也异常安静,只是偶尔抬手看看腕表。
在这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寂静和等待中,那个盘旋在我心头已久的问题,终于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声音轻得我自己都差点没听清:
“钱缙……我其实一直有点好奇,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锐利得像能穿透我。半晌,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真想知道?那你求我啊。”
“……无聊!”我扭过头,耳根却有点发热。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隧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因为你有趣,好玩儿,”他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同,少了平时的戏谑,多了些难以形容的东西,“……招人疼。”
“什、什么?”我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转回头,皱紧眉头,“你能不能别总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奇怪吗?”他靠在冰凉的车身上,目光望向隧道顶部无尽的黑暗,声音像是从回忆里浮上来,“高二刚开学没多久,有一次放学,我在教学楼后面的僻静角落看见你。你就那么盘腿坐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一抽一抽。我走过去,你听到动静,连头都没抬,只是胡乱用手背抹着脸,闷声说‘没事,谢谢,你走吧’。”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却毫无印象。那时候的我,刚刚进入这所光鲜的学校,为自己的出身和与周围格格不入而敏感自卑,独自哭泣的时刻并不少。
“我还记得,我当时好像说了句挺老气的话,”他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让你早点回家,别太难过了,日子还长,好好奋斗之类的。”
“你那时候说话就这么……”我想找词形容,“这么‘成熟’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可能吧。”他承认,“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注意到你了。觉得你像只……躲在角落里自己舔伤口的小猫,看着犟,其实特别招人疼。”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嘴上却不肯服软:“呵,钱缙,你这套说辞,去了A大,或者出了国,哄小姑娘是不是一哄一个准?她们可爱听这种话了。”
“那你爱听吗?”他忽然逼近一步,目光紧锁住我。
隧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别开视线,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如果……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不是临时编来逗我玩的,那……那我姑且信了,也……不算讨厌。”
“口是心非。”他轻笑,语气笃定,“心里其实高兴坏了吧?”
“少自作多情!”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脸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就在这时,隧道外传来“轰隆”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碎石滚落的声音。我们同时一惊,看向出口。雨势似乎又加大了,砸在塌方体上的声音密集如鼓点。救援车依旧毫无踪影,手机也终于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屏幕归于黑暗。
黑暗和未知的等待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和情绪。
忽然,我的手被一只温暖而略带薄茧的手握住。那温度和他掌心的触感如此鲜明,让我浑身一僵。
“我出国以后,”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我心上,“你得记得我。必须记得。还有……等我。”
像触电一般,我猛地抽回手,甚至有些慌乱地一根根掰开他还没来得及收紧的手指。“钱缙!你少来这套!”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别趁着夜黑风高、孤男寡女被困就……就这样!你这样我会怕!”
他手松开了,但目光没有移开,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里面有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执着、无奈,还有一丝……疼痛?
“我是认真的。”他继续说,声音比刚才更沉,“我喜欢你,喜欢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一眼就能看穿的‘单纯’,喜欢你明明心里难受得要死、却还能扯着嘴角跟人开玩笑的‘开朗’……”
“我单纯?开朗?”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刚才的慌乱都被冲淡了些,“钱缙,你滤镜是不是有八百米厚?赵甜要是听到你这么形容我,第一个跳起来反驳你!”
“赵甜是赵甜,我是我。”他打断我,语气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然后,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话题就此结束。他却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终于决定揭开某个从未示人的伤疤:
“你觉得我家庭幸福,父母恩爱,所以我才能这么‘阳光’,是吧?”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其实,我爸妈那点事儿,我从小看到大。我爸在外面……一直没断过女人。我妈早年闹过,哭过,后来就想‘开’了。我记得有一次,我替我妈妈不平,她却对我说:‘儿子,男人都这样。咱们娘俩把日子过好,钱攥在手里,这个家没散,就赢了。’ 她让我别管,说只要不离婚,就还是一家人。”
隧道里的穿堂风好像更冷了。我抱着膝盖,静静听着。
“我爸不离婚,也不是因为多爱这个家,不过是离婚代价太大,不划算罢了。”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所以我很小就知道,高兴不能指望别人给,得自己去找。家里待着憋闷,我就去网吧打游戏,去球场打球,去外面野……大概只有让自己累到没力气,才能暂时不想家里那些破事儿。”
我皱紧眉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但我还是硬起心肠,用自己都觉得冰冷的声音说:“钱缙,你跟我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你的家事,我无权过问,也并不真的想知道。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你出国,会认识新的人,有新的生活。我在国内,也会好好上大学。别再说这些……让人误会的话了。我不可能因为你说了这些,就改变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瞬间的错愕和受伤,随即被一种深重的疲惫覆盖。“你还真是……没良心。”他扯了扯嘴角,却不像在笑,“是你先问我的。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和你一样,心里都有个破洞。只不过我的洞,是我那表面光鲜的家给捅出来的。所以我看得懂你眼里的东西。所以……‘正常人’大概不会第一眼就注意到角落里哭都不敢出声的你,也不会觉得你那些别扭和尖锐‘可爱’。只有我这种,自己心里也有点‘毛病’的人,才会被这样的你吸引,甚至觉得……我们才是一国的。”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话像冰冷的锤子,敲碎了我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某种伪装。
“你这种感觉,只是一时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无力,“就像我当初喜欢小庄老师,现在不也……没什么了吗?我们认识两年,你觉得我好,可能是因为我们恰好在那段时间里互相需要。但以后……一切都会变的。就连赵甜,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可一旦涉及到你,她也会选择离开。这世上,没什么是牢固不变的。有些美好的瞬间,记住就够了,不必非要一个结果。”
“你不信我。”他下了结论,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不是不信你。”我抬起头,直视他眼中那团固执的火焰,“我是……不信‘永远’这种东西。人性就是这样的,会变,会权衡利弊,会趋利避害。这才是常态。”
“我们才多大?”他忽然笑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成人世界规则的轻蔑,“就敢在这里大谈特谈‘人性’、‘常态’?少看点书,少装深沉了。”
“总比你强!”我被他一激,忘了刚才的沉重,下意识一拳捶在他胳膊上。他“嘶”了一声,却没躲,反而抓住了我的手腕。
四目相对。隧道里只剩下风声,雨声,和我们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困意、寒冷、疲惫最终压倒了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靠着冰冷的隧道壁滑坐下去,歪着头迷迷糊糊睡着的。
混沌中,只感觉有人轻轻动了动我,似乎在我头上放了什么,又有一件更厚重、带着熟悉气息的温暖覆盖下来,严严实实地裹住了我。
……
再次恢复意识时,眼前是灰蒙蒙的、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雨停了。身上盖着钱缙那件厚外套,头上还扣着一顶不知他从哪里翻出来的棒球帽。我坐起身,发现他就站在不远处,正和几个穿着橙色救援服的人说着什么,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憔悴,但背脊挺直。
塌方已经被清理出一条勉强能通车的窄道。我们的车完好无损。
后续的返程顺利得近乎平淡。我们在途经的小镇吃了点热乎东西,谁也没再提隧道里发生的一切。沉默充斥着车厢,但已不再是昨晚那种紧绷的、充满对抗的沉默,而是一种精疲力尽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车子终于驶入熟悉的小区,停稳。我解开安全带,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逃亡。
“我回去了,”钱缙先开口,声音有些哑,“东西放好,我就……想办法联系赵甜。你放心。”
“嗯。”我点点头,推开车门,“看到她……替我说声对不起。还有,问问她好不好。”
“知道。”他简短地应道。
我们就在车边分别,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没有好好看彼此一眼,像两个完成了临时组队任务的陌生人,迅速回归各自的轨迹。
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腿走到电梯口,上楼。当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我拖着行李箱走向家门时,整个人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原本米白色的防盗门上,此刻布满了狰狞的、暗红色的泼溅痕迹!刺鼻的油漆味扑面而来。那些红色的污迹组成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字句:“小三去死!”“贱人母女滚出来!”“不要脸!”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我僵立了几秒,才猛地转身冲进屋内。
“妈!妈!门口怎么回事?!”
我妈正拿着抹布和清洁剂,眉头紧锁,脸色难看至极。听到我的声音,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能有谁?你爸那个宝贝千金!他正牌老婆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