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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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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足足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小庄老师的女朋友,庆功宴上那个用酒杯砸我的“姐姐”。
“她疯了?!为什么?!”我声音发颤,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为什么?”我妈停下动作,瞪着我,“上次吃饭你让她那么没脸,她能不记恨?这都算轻的!你爸跟物业老总打了招呼,监控‘坏’了,报警也没用,只能自己收拾!”她越说越气,把手里的抹布摔进水桶,“你回来得正好,赶紧收拾一下,一起把门口弄干净!这像什么样子!”
“就因为吃饭那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难以置信,“还是因为……我后来单独见过小庄老师?”
我妈敏锐地捕捉到我的用词,眼神锐利起来:“小庄老师?你之前不都亲亲热热叫‘小庄哥哥’吗?怎么,改口了?”她逼近一步,审视着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对那个家教有想法?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看看他找的那个女朋友是什么脾气!你再看看今天门上这些东西!你跟那种人沾上边,能有好果子吃?”
“我没有!”我烦躁地反驳,“早就没关系了!”
我问我妈她为什么这么干?我妈把抹布狠狠摔进水桶,浑浊的水溅到她的拖鞋上。“还用问吗?肯定是上次吃饭让你给气狠了呗!你以为那种大小姐的气性是几天就能消的?”
“就因为吃饭那事儿?”我看着门上尚未擦净的、如血痂般的痕迹,感到一阵荒谬,“都过去半个月了才有反应?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你最近跟她还有联系?”我妈猛地转过头,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带着一种警惕的审问。
“我联系她干嘛呀!”我下意识地拔高声音,像是要借此掩盖某种心虚,“躲还来不及!”
“那……该不会是因为……”我妈的眉头锁得更紧,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敏锐,“你出去毕业旅行之前,不是还跟你那个什么……庄老师,单独吃了顿饭吗?就因为这个?”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场以道谢为名、实则狼狈收场的“约会”,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她怎么会知道?是猜的,还是看到了什么?
“你怎么现在就喊人家庄老师了?”我妈捕捉到我称呼的变化,如同猎犬嗅到气味,“之前不都亲亲热热叫‘小庄哥哥’吗?怎么,闹掰了?还是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关系了,自然就客气点。”我别开脸,去拧另一块干净的抹布,布料粗糙的质感磨着指尖,“一个称呼而已,您别多想。”
“我能不多想吗?”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抹布,声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小庄老师?”她不等我回答,语速飞快地往下说,像要一口气堵死我所有可能的幻想,“孩子,听妈一句劝,算了吧!你看看上次饭桌上那姑娘是什么脾气!再看看今天这门上!她这是把你,把咱们家当眼中钉肉中刺!你跟她的人走那么近,能有你好果子吃?她今天敢泼油漆,明天就敢干更出格的事!”
我沉默着,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门上的红字在阳光下泛着狰狞的光。
我妈见我不说话,语气放缓了一些,却更显得语重心长:“妈是过来人。你现在考上好大学了,起点不一样了。以后好好学习,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有能力,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到?何必去蹚这滩浑水?”她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夹杂着说不清的疲惫和某种久远的、属于她自己的伤痛,“年纪轻轻的,最怕就是把自己陷进这种复杂又没指望的关系里,白白蹉跎了大好时光,最后什么都捞不着,只剩一身伤。”
“我知道了。”我闷声应道,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妈的火气又上来了,“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高考都过了,他跟咱没关系了!你管他怎么想怎么看?”
“再说了,”我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把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您放心吧,人家……根本也看不上咱们。”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我妈某种被长久压抑的、混杂着屈辱与愤怒的情绪。她的脊背猛地挺直了,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而有力,在空旷的楼道里甚至带了点回声:
“他看不上我们?!他凭什么看不上我们?!”
她几步走到我面前,目光灼灼,像是要把这句话钉进我心里:“我们做什么了?是偷了还是抢了?是杀人放火了还是作奸犯科了?我们不过是……不过是想办法活下去,过得好一点!他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评价我们?!他凭什么看不起?!”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指着那扇污秽的门,又像是透过门指向某个看不见的敌人:“你那个小庄老师,看上去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是吧?我告诉你,他要不是看你爸有钱有势,要不是那个大小姐死心塌地追着他,他能有今天?你爸跟我透过底,他家里,爹就是个清水衙门的小公务员,妈做点针头线脑的小买卖,撑死算个小康。就凭他那个A大的牌子,毕业了进大公司,从底层熬,得熬多少年?你爸给的是什么?是现成的平台,是远超市场的薪酬,是捷径!”
她的语气充满嘲讽,却也透着一种冰冷的、看透世情的清醒:“那姑娘要不是你爸的亲生女儿,要是一无所有,你看他还能不能那么‘单纯’地‘喜欢’她?他们那个什么语言班,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进的?那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圈子!他身上的衣服,手上的表,哪样便宜了?谁不是趋利避害?谁比谁更高贵?你不要被他那副给你讲题时耐心温和的样子给骗了!那叫职业素养,那叫拿了钱该有的态度!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里那本账算得门儿清!”
“您别说了!”我捂住耳朵,那些话像冰冷的锥子,不仅扎向小庄,也扎向我心里某个尚未完全愈合的、关于“或许他有一点真心”的微小伤口。“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怎么没意思?!”她拉开我的手,力道不小,“我就是要把你这糊涂脑子说清楚!给你把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浇灭!让你挺直腰杆!他看不看得起你,重要吗?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你马上就是名牌大学生了,你的路长着呢!”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推销的热情:“要我说,找对象,就得找知根知底、实心实意的。钱缙那孩子多好啊!对你那是没得说,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到你。我看得真真的,他那份细心周到,我这当妈的有时候都自愧不如!”
我一听“钱缙”两个字,头立刻开始隐隐作痛,隧道里那些对话、那个握手的温度、还有赵甜冰冷的眼神,一齐涌了上来。
“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把门弄好看点吧,”我生硬地转移话题,指着依旧刺眼的痕迹,“这样子太难看了,邻居看见像什么话。”
“门是小事,人才是大事!”我妈不满我的回避,但看了一眼门,还是顺着说了一句,“钱缙那孩子,确实没得挑……唉,就是听说,他也要出国了是吧?而且,喜欢他的小姑娘肯定不少吧?”
“嗯,要出国。”我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谈。
“出国?!”我妈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皱眉,“他不在国内读大学?!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知道……”我想挣脱,她却抓得更紧。
“那可千万不能接触了!”她的表情瞬间从“欣赏”切换成“严防死守”,“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辛辛苦苦养这么大,要是被个‘野男人’拐到国外去,山高皇帝远的,我找谁哭去?不行,绝对不行!”
我看着她瞬息万变的态度,刚才还把人家夸上天,转眼就成“野男人”,只觉得一股浓重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全身。在她眼里,人和事似乎永远只有两种价值:有用的,和可能构成威胁的。
“行吧,妈,”我疲惫地叹了口气,放弃了争辩,“那说明我只能好好学习了。上了好大学,争口气,不让您失望,也不让老家那些人再看笑话,行了吧?”
这话显然戳中了她最在意的地方。她的脸上立刻焕发出一种混合着亢奋与斗志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我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对!这就对了!我闺女这么争气,以后让他们都羡慕死!”
我无心再应付她的情绪起伏,默默转身,把门口清理的残局收拾好,然后拖着仿佛有千斤重的行李箱,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世界并没有变得安静,那些红字的影子、我妈的话语、钱缙的眼神、赵甜的沉默……在脑海里交错轰鸣。
日子在一种悬而未决的焦灼中滑过。钱缙发来简短的消息,说赵甜和朋友出国散心了,暂时联系不上。我看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很久,最终没有回复。
我按部就班地生活,被我妈催着去考驾照,又以假期太短推脱。其实我只是提不起任何劲头。我像个幽灵一样,每天无数次地点开赵甜社交软件的主页,看着她的IP地址从曼谷跳到巴黎,又飞到罗马。照片里的她笑容明媚,背景奢华,仿佛那段狼狈的、不欢而散的旅程从未发生过。直到那个小图标终于变回我所在的这座城市。
我犹豫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午,阳光很好,却照不进我心里。我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走向那个曾经熟悉得如同第二个家的地方。
王姨开的门,笑容依旧和蔼可亲:“来啦?小姐在房间呢,直接进去吧。” 一切仿佛都没变,连玄关那盆绿萝摆放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我换上那双专属于我的、毛茸茸的拖鞋,脚下柔软的触感却让我鼻子一酸。走到她房门前,那扇我曾无数次随意推开的门,此刻却沉重如山。我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 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推门进去。她背对着我,坐在宽敞的书桌前,面前是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反射出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房间里弥漫着她常用的那款柑橘调香薰的味道,曾经让我觉得安心,此刻却有些刺鼻。
“甜甜……” 我走到她身边,站定,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我想你了。”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终于慢慢地转过椅子,面对着我。她的妆容精致,穿着居家但昂贵的丝质衬衫,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疏离,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你怎么来了?” 她问,语气里没有欢迎,只有淡淡的疑惑,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我……” 所有路上打好的腹稿,所有准备好的解释,都在她这冷淡的一瞥下溃不成军,“你好久没理我了……我以为,我们之间……” 我说不下去,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们之间怎么了?” 她打断我,嘴角向上弯了弯,但那绝不是笑容,而是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我没事啊。我也没生气。” 她说着,身体微微后靠,双臂环抱在胸前,那是一个充满防御意味的姿态。
空气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也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声的、冰冷的排斥。她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指指旁边的沙发或床铺,对我说“坐”。
那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有力量,它无声地丈量着我们之间陡然裂开的鸿沟。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曾经盛满了分享八卦时的亮光、安慰我时的温柔、还有恶作剧得逞后的狡黠,此刻却只剩下一片平静的深潭,看不见底。
也许,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试图维持表面和平的迂回,都是徒劳的。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即使用最轻柔的方式去触碰,也只会割伤彼此。
我走到她床边,慢慢地坐下,双手无意识地紧紧绞在一起,指节都有些泛白。然后,我抬起头,强迫自己直视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
“是因为钱缙吗?” 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因为我……找过他?”
她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她放下环抱的手臂,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然后捂住了脸。这个动作持续了好几秒,当她再把手放下时,脸上那层故作平静的面具出现了裂痕。她转过椅子,彻底正对着我,脸色冷得像覆了一层霜。
“你觉得是因为这个,是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力。
我点了点头,喉头发紧,说不出别的话。
“你的感觉是对的。”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这说明,你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对钱缙是什么意思,对吧?”
我无言以对。是的,我知道,从那些她提起他时不经意亮起的眼神,从她总是“恰好”出现在有他的场合,从她对我们三人行乐在其中的模样……我或多或少,一直都知道。我只是选择了不去深想,或者说,自私地享受着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光,刻意忽略了那底下涌动的暗流。
“对,我看着你们两个走得越来越近,我心里就是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她不再掩饰,声音里透出压抑已久的痛苦和委屈,“我跟他认识多久了?我们从穿开裆裤就认识!高二他是因为来我们班找我,你们才认识的!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怎么能熟成那样?”
她的语速加快,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上次旅行,他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因为那个小庄老师失恋了,难受了,你去找他!你跟他倾诉!你们‘没什么’?你‘不喜欢他’?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 我想解释,却被她猛然打断。
“行了!别说了!” 她挥挥手,脸上满是厌倦,“没必要说这些,没意义。你跟他就是朋友?好,就算是朋友。那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你为什么不跟他保持距离?你的‘保持距离’,就是难受了第一时间去找他聊天吗?你为什么不找我?我就不能陪你吗?!”
“我们住得近啊!” 我也被她的质问激起了火气,连日来的压抑和委屈找到了出口,“就楼上楼下,碰见了说几句话,一来二去不就这样了吗?我跟他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你都知道的啊!我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你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没有对不起我!”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眼圈瞬间红了,“你没有!是我自己难受!是我自己没用!我气我自己!我认识他那么久,我们两家那么熟,凭什么……凭什么你才出现两年,你们的关系就变得比我和他还好?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了?是我长得没你好看?还是我家没你家有钱?哦,对了,你家是挺‘特别’的……”
“赵甜!” 我厉声喝止她,身体因为愤怒和受伤而微微发抖,“你说我可以,别扯别的!是,我一无是处,我命好认识了你这个大小姐!钱缙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们都是天之骄子,行了吧?你们样样都好!”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努力平复着呼吸,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奈,“我没有要跟你比,也没有说你不好。我只是……只是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感情这件事,好像跟时间长短没什么关系。不是谁认识得久,谁就赢了。”
她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城市景色,眼神有些空茫:“你知道这次毕业旅行,本来是我单独约他的吗?就在班聚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约的他。他说两个人太无聊,非要拉上你。于是就成了三人行。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可是……” 她收回目光,看向我,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可是这样的事太多了。以前他来我们班,是找我。后来他来,十次有八次是为了跟你说话,跟我们班一半人都混熟了。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我只是一直在骗自己,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却不肯发出一点哭声:“我对自己说,你可爱,你开朗,你招人喜欢是正常的。你虽然家里情况复杂,但你自己很努力,很要强,遇到事情也能自己处理好。他喜欢找你玩,也正常。高考结束了,我想,他终于不用整天忙学习了,我家又不让我出国,我就想……哪怕只有暑假这两个月,让我和他走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可这两个月,他的眼睛里,他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你!哪怕你不在,他也在提你!”
我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她却摇摇头,自己擦掉了眼泪:“你别解释,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可能……这就是命吧。如果我家里没有突然发财,没有搬离原来那个小区,如果我还能天天见到他,如果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周末一起坐车回家,也许我就不会这么患得患失,不会心态失衡到这个地步。”
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排空。“所以,我不生你的气,我也不生他的气。我就是生气,生我自己的气。我就是……难受,特别难受。”
听到这里,我心里的愤怒和委屈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酸楚和怜悯。我理解她的痛苦,那是一种看着自己珍视的东西一点点滑向别人,却无力挽回的绝望。我想安慰她,像过去无数次她安慰我那样。
“阿甜……” 我轻声唤她,向前挪了挪。
“但是,” 她再次打断我,声音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后的、冰冷的平静,“我觉得,我们还是暂时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我愣住了,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门禁卡套,那是我在她家自由进出的象征。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将那个卡套轻轻放在床沿,推到我面前。
“你能……把这个还给我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我彻底僵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熟悉的卡套,它曾经代表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昵,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视线模糊。
“我们……还是少联系吧。” 她别开脸,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最近,我也想专注一下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她是认真的。这不是赌气,也不是试探。这是成年人之间,一种体面而彻底的切割。我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拒绝。只是,胸口那块地方,空落落地疼。
我在原地站了不知道多久,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我的反应。最终,我慢慢地、动作僵硬地,从自己钥匙串上,解下那个同样款式的门禁扣。冰凉的金属离开指尖时,带走了最后一点温度。我把它轻轻放在她推过来的卡套旁边。
“那……我先走了。” 我的声音沉闷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没有回应。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她的房间,穿过依然熟悉的客厅,换下那双毛茸茸的拖鞋,打开厚重的防盗门,走了出去。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响。
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永久地关上了。
回去的路上,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高二开学她主动跟我打招呼时灿烂的笑;体育课一起躲在树荫下分享耳机;在我因为家事低落时,她笨拙却真诚的安慰;还有我们三个在小区广场放烟花,火光映亮彼此年轻脸庞的夜晚……那些鲜活的、温暖的、我以为会持续很久很久的欢快日子,原来这么脆弱。
感情的破裂,原来可以这么简单,这么迅速。不是因为相隔万里,也不是因为什么不可调和的巨大矛盾,仅仅是因为一个男孩,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倾慕,就足以让两年的亲密友谊分崩离析。
小庄老师三个月的师生情谊,在我身份暴露和冒昧告白后,戛然而止,礼貌而疏远。
和父亲之间那点微薄的、基于利益交换的“父女”缘分,浅薄得如同一张纸,一戳就破。
现在,连和赵甜两年形影不离的友情,也以归还门禁卡的方式,画上了休止符。
我身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我只剩我妈了。这个认知让我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带着依赖和绝望的暖流。回到家,我径直钻进她的房间。她正靠在床头刷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声音嘈杂热闹。
“妈,” 我走到她床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软弱,“晚上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她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干嘛?突然这么孝顺?是又想买什么贵东西,还是看上我哪件衣服哪个包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都想。行吗?”
“做梦。” 她干脆利落地回绝,终于抬眼瞥了我一下,“心情不好?跟赵甜吵架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
“那就是为情所困。” 她一副了然的样子,语气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早跟你说了,感情这事最麻烦。行了,别杵这儿碍眼,我刷剧呢。”
她重新沉浸回手机的世界。我默默地退了出来。
自那之后,我和赵甜再没有联系过。那个曾经热闹非凡、承载了我们无数琐碎日常的三人小群,赵甜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我看着那个空缺出来的位置,像看着心里一块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连带着,我和钱缙之间那点本就微妙的联系,也几乎断了。
有几回,他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列表里,问我最近怎么样,学业忙不忙,或者简单地问“在干嘛”。我看着那熟悉的头像和名字,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和赵甜的最后那次谈话,想起她含泪的眼睛和那句“保持距离”。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闷得透不过气。
我开始反复问自己:当三个人中有一个已经彻底离开,我和剩下的那一个,还有必要,或者说,还有可能,继续保持那种亲密吗?我和钱缙之间,那些在雨夜里他湿漉漉寻我的焦急,在黑暗隧道中他近乎绝望的告白和紧握的手,还有平日里无数拌嘴打闹却暗藏关怀的瞬间……这些算什么?是友谊之上恋人未满的暧昧,还是两个孤独灵魂在青春期里的互相取暖?现在赵甜抽身离去,仿佛一下子抽走了我们之间那层“朋友”的遮羞布,让那些模糊的情愫变得赤裸而尴尬。
我该如何面对他?是装作一切都没发生,退回普通同学的位置?还是去回应他隧道里的那些话?可回应之后呢?他要出国了,他有广阔的前程,他有光明正大的家世。他说喜欢我“招人疼”,可这份喜欢,能支撑起跨国距离和现实差距吗?能抵消掉因他而失去赵甜的愧疚吗?
小庄老师在我这个“私生女”莽撞告白后,就彻底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仿佛那三个月的悉心辅导和短暂温暖从未存在。原来成年人的世界,结束一段关系可以如此干脆利落,连一点多余的涟漪都不会留下。
赵甜因为钱缙而心生怨恨,收回了她家的钥匙,也收回了我们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女孩子的友谊,原来也可以如此决绝,带着一种宁为玉碎的惨烈。
钱缙说喜欢我,用他的方式对我好。可这份好,如今像烫手的山芋。我接不住,也舍不得扔。
他发来的消息,我看着,想着,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回复。一次,两次,三次……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刻意疏远,后来便不再发了。我们之间那点微弱而顽强的联系,就这样在沉默中,慢慢风干,断裂。
后来再看到他的动态,已经是在朋友圈里。他发了一张在机场的照片,背影挺拔,脚边是托运的行李箱。共同好友在下面问:“钱少这就准备走了?” 他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嗯”,加上一个笑脸表情。
下个学期。他还在这个城市,我们甚至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相似的空气。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会再见吗?在某个街角偶遇?还是他会在离开前,像以前那样,不由分说地来找我?
我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见了。如果他真的发出邀请,我也一定会拒绝。
有些关系,或许注定只能停留在回忆里。一旦试图带入现实,就会像照进阳光的泡沫,瞬间破碎,只剩下一地湿痕,和空气中淡淡的味道,提醒着你它曾经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