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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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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那天,阳光炽烈得近乎白热化,空气里弥漫着夏末最后的燥热和行道树被晒出的青涩气息。我妈开着她那辆锃亮的车,载着我和不多的行李,穿过城市熟悉的街景,驶向B大。路程确实近,近到广播里一首歌还没放完,校门那庄严的轮廓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缺什么就说,周末回家拿,或者我给你送来。”我妈把车停在新生报到处附近,摇下车窗,打量着来来往往、洋溢着兴奋与茫然的年轻面孔,语气里带着一种“主场优势”的轻松,“反正就跟在家门口上学一样。”
我点点头,心里却知道,这个“家门口”,对我来说,意味着一道终于可以暂时关上的门。
手续办得顺利,宿舍是四人间,我到得早,选了靠窗的下铺。开始铺床时,问题来了——我妈给我准备了一应俱全的床上用品,唯独漏了最下面那层柔软的褥垫。光秃秃的硬木板床板,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妈,床垫呢?”我抖开被套,确认无误后,无奈地问。
我妈正拿着湿纸巾擦额角的汗,闻言“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一指我那个装被褥的大袋子:“里头不是有个备用的被套吗?先垫那个下面,一样的,软和。”
我简直气笑了:“您可真是我亲妈!拿被套垫木板?您怎么不直接让我睡凉席算了!”
“哪有那么夸张……”她嘟囔着,显然也觉得这提议不太靠谱,但嘴上不肯认输,只抱怨,“这宿舍怎么也不装个窗帘,晒死了。行了行了,你去楼下超市看看有没有卖的,我在这儿歇会儿。”
“行,您坐着吧。”我抓起钱包和手机,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母爱关怀现场。
九月午后的超市,挤满了和我一样来采买各种遗漏物品的新生及家长。空气混杂着塑料新品的味道、人群的汗味,还有空调不够力带来的闷热。我在货架间穿梭,找到了褥子、一个简易烧水壶,还有一打衣架。结账时,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硕大的透明塑料袋里,分量着实不轻。我学着旁边男生的样子,给袋子打了个死结,试图扛上肩。袋子勒得肩膀生疼,我踉跄了一下,调整着重心,像只笨拙的蚂蚁,准备把这“家当”挪回几百米外的宿舍楼。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惊喜、穿透了超市门口嘈杂人声的呼唤清晰地传来:
“XX(我的名字)?!”
我诧异地回头,逆着光,看到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和卡其色工装裤的高挑身影快步走来。阳光给他略显蓬松的黑发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笑容灿烂得几乎有些晃眼——居然是那个在毕业旅行时见过的、面条店老板的儿子!
“诶?!怎么是你啊!”我也惊讶地脱口而出,肩膀一松,差点让袋子滑下去。
“对啊!我刚才就看到你了,还以为是看错了!”他三两步走到我面前,笑容坦荡,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眼神亮晶晶的,“没想到真是你!太巧了!来来来,这个给我!”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就伸手来接我肩上的重担。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我下意识地躲闪。
“跟我客气什么呀!”他语气轻快,动作却不容拒绝,已经轻松地把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拎了过去,掂了掂,“小意思!这种体力活,就该交给我们男生嘛!走吧,你宿舍几号楼?我送你过去!”
盛情难却,加上肩膀确实被勒得发疼,我便没再坚持。我们并肩往宿舍区走。他显然对校园已经很熟悉,轻车熟路地引着方向,一路上话就没停过,兴奋地告诉我他前几天就提前来报到了,已经把校园摸了个大概,食堂哪个窗口好吃也略知一二。
“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他感慨,语气真诚。
我被他这过于隆重的形容逗笑了,旅途中的那点交集,在他这里似乎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行,见了几天也算‘故知’,”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以后在B大,还请‘故知’多多关照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拍着胸脯,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
到了宿舍楼下,我妈刚好从里面出来,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看见我跟一个陌生男生一起回来,男生手里还提着显然属于我的大袋子,她眼神里瞬间闪过审视和疑问。
“妈,这是……”我正要介绍。
“阿姨好!”面条小伙已经抢先一步,笑容满面,大大方方地开口,“我是XX的高中校友,之前暑假旅游时认识的。今天在超市碰巧遇见了,就帮她拿点东西。”
“哦——”我妈拖长了音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堆起了社交式的笑容,“你就是那个……家里开面条馆的小伙子吧?听XX提过,说你们在旅途中认识的,还巧得很,都考到B大了。”
“对对对!阿姨您记性真好!”他连连点头,笑容不变,丝毫没有被提及家世背景的窘迫,“就是这么巧!没想到今天开学又碰上了!”
“那可真麻烦你了。”我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几个刚才在宿舍洗好的、我带来的桃子,塞到他手里,“来,小伙子,吃点水果,解解渴。你快去忙你的吧,别耽误你正事。”
“不麻烦不麻烦!阿姨太客气了!”他推辞了一下,见我妈妈坚持,便接了过来,又道了次别,这才转身离开,步伐轻快。
等他走远,身影消失在林荫道拐角,我妈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她一把将我拉到宿舍楼侧的僻静处,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十足十的告诫:
“你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听到没?”
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哪种人?人家刚帮了我忙。”
“就是这种!家里开个小面馆的,一看就没什么底蕴。”我妈撇撇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评判,“人看着是挺热情,傻乎乎的,但这种穷小子,心眼最多!你现在是B大的学生了,眼光要放长远,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能捞着什么好?浪费时间,还掉价!懂不懂?”
“妈!”我简直无语,“您脑子里除了男男女女那点事,就没别的了是吗?人家就是同学,顺手帮个忙!”
“我这是为你好!提醒你!”她用力拍了下我的胳膊,“穷小子最会装老实、献殷勤,骗的就是你这种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你给我清醒点!”
“那照您这么说,以后谁还敢帮我?帮个忙就得被怀疑居心不良?”我反唇相讥。
“反正你对他没那个意思最好!”我妈瞪我一眼,语气稍缓,又习惯性地开始比较,“说起来,你还是喜欢你之前那个小庄老师那种调调的吧?不过那个更不行,麻烦太大。要我说,还是钱缙好,那孩子多实在,对你也好。他出国了是吧?以后总得回来吧?他家生意都在国内,他爸难道不指望他继承?你呀,当初也没多问问……”
“行了妈!”我不耐烦地打断她,转身往宿舍楼里走,“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呢!”
结束这场不愉快的对话,我加快速度整理好一切,又陪我妈去食堂吃了顿味同嚼蜡的午饭,终于把她送上了回家的车。看着车尾消失在拐角,我长长地、彻底地松了口气。
独自走在初秋的校园里,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银杏叶,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新鲜感夹杂着陌生的自由,包裹着我。我点开手机,习惯性地翻了翻,朋友圈里,钱缙更新了一条动态。是他和几个一看就很活跃的男生在A大操场打球的视频,镜头晃动着,他高高跃起投进一个球,然后笑着和队友击掌,汗水在阳光下闪亮。配文很简单:“新室友,不错。”
看来他适应得很好。真好啊,好像无论到哪里,他都能迅速融入,找到自己的位置,把生活过得热闹又充实。我默默地想,手指在点赞按钮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滑了过去。
我想,现在,我也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了。B大。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复杂的家庭,没有人会用那种隐秘的、好奇又略带鄙夷的目光打量我。我可以只是“XX”,一个普通的大一新生。我要把过去那些黏稠的、不堪的、让我脆弱的东西,统统锁在身后的门里。
我要在这里,把自己重新打理好。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久违的轻盈。我点开和面条小伙的对话框,发出消息:「今天真的谢谢你帮我搬东西,太重了。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个饭吧?」
他的回复几乎是秒回:「哎呀,就这点小事,不至于不至于!还专门请吃饭太夸张啦!」
我坚持:「那不行,必须谢。请你吃食堂,不许推辞了!」
这次他回得很快,加了个憨笑的表情:「那……行吧!食堂就食堂!一言为定!」
于是我们约了第二天中午在一区食堂见面。
傍晚,我又去小卖部买了些饮料和零食,回到宿舍时分给已经到齐的室友们。四个女孩围坐在一起,一边分享零食,一边聊着刚结束的高考、各自的分数、老家在哪里、最近追的剧和娱乐圈八卦。笑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沉重的过去。这种纯粹的、属于“正常”大学生的社交,让我感到一种陌生的放松。
这一夜,躺在终于铺好褥垫的床上,听着室友们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窗外是陌生的、属于校园的宁静。我闭上眼睛,很久以来,第一次感觉睡眠来得如此安稳、深沉,没有梦魇侵扰。
这份安稳并未持续多久。开学还不到一周,一个电话就打破了平静。
是舅舅打来的。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的和气,却让我瞬间绷紧了神经。
“XX啊,跟你商量个事儿……你表妹,她不是复读吗,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闷在家里。我们想着,带她去你们B大看看,感受一下氛围,也算给她打打气,树立个目标……你看,你能不能抽空,接待一下,带她逛逛校园?”
我差点气笑了。接待?她?那个曾经用最刻薄的话攻击我和我妈的表妹?让我以主人的姿态,带她参观我好不容易逃离、正在试图重建新生活的天地?
“舅舅,”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她不是要安心复读吗?跑来大学里逛什么?有这个时间,不如多做几套题。”
“唉,话是这么说……”舅舅的叹息又深又长,“可你也知道,她们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这孩子……魂都像丢了一半。整天不说话,饭也吃不下几口,对着书发呆。我们看着心疼,也担心啊。好不容易劝她出来走走……舅舅知道,以前她们母女俩对你们是过分了,舅舅在这儿替她们赔个不是。你就……看在她现在这个样子,看在舅舅的面子上,别跟她一般计较了,行吗?就当帮舅舅一个忙……”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将长辈的请求、家族的困境、以及那点无法推卸的血缘责任,一起压了过来。我握着手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行吧。什么时候?”
第二天上午,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校门口。出租车停下,舅舅先下来,然后是奶奶,最后是表妹。看到奶奶颤巍巍的身影,我愣了一下,赶紧迎上去扶住她:“奶奶,您怎么也来了?这么大老远的……”
奶奶紧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却拉着神情恍惚的表妹,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笑:“我来看看我大孙女的大学!好啊,真气派!我孙女真有出息!”她的夸赞真诚而朴素,却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的目光落到表妹身上。不过几个月不见,她瘦得几乎脱了形,原本还算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大而空洞。她穿着一件颜色暗淡的宽大T恤,站在那里,眼神飘忽,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对奶奶的夸赞和周围的喧嚣都毫无反应。
舅舅拍了拍她的背,声音刻意放得轻快:“丫头,看,这就是B大!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考这里吗?舅舅跟你说,去年就是运气差了点,咱们不急,今年好好学,心态放稳,肯定没问题!来,跟你表姐好好聊聊,让她给你传授传授经验!”
表妹的眼珠缓缓转动,终于将视线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尖刻和嫉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她扯了扯嘴角,声音轻得像呓语:“是啊……是运气不太好。”
她顿了顿,忽然转向奶奶,语气里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执着:“奶奶,您回去……再帮我多烧几炷香,多祈福,行吗?我总觉得……有人不想让我家好,在背后害我们……”
奶奶连忙拍着她的手背:“好好好,奶奶回去就弄,给你求菩萨保佑,谁都害不了咱家,放心啊!”
表妹仿佛得到了某种保证,稍稍安定,随即又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倏地刺来,又迅速隐没在她空洞的表情之下。接着,她再次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游离世外的模样。
我看着她,心里那股因被迫接待而升起的怒火,忽然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荒谬,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眼前这个人,与其说是那个我曾讨厌的表妹,不如说是一个被灾难和心魔侵蚀殆空的脆弱载体。
算了,赶紧走完过场。我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情绪抛开,转身走在前面,语气平淡:“走吧,带你们逛逛。”
我领着他们走在校园的主干道上,介绍着经过的教学楼、学院。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那座设计感十足、曾荣获建筑大奖的庞大玻璃幕墙建筑下。我刚想简单说两句,一个熟悉的身影就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正是面条小伙。
他一眼就看见了我,眼睛瞬间亮了,扬起手臂用力挥了挥,笑容灿烂地快步走过来:
“嘿!XX!这么巧!你也来图书馆啊?我刚借完书出来!”他扬了扬手里一本厚厚的、封面是复杂结构图的专业书籍。
“是啊,”我有点惊讶,“这才开学几天,你就来借书了?而且大一新生的借书权限好像还没开通吧?”
“哦,这个啊,”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道,“我是跟一个认识的学长借的卡!先找点专业相关的书看看,笨鸟先飞嘛!”他的坦诚让人生不起丝毫反感。
“你怎么这个点来?都快十一点了,再待会儿该吃午饭了。”他看了眼手机,很自然地发出邀请,“诶,要不待会儿一起食堂?我可以再去里面看会儿书等你,反正我也没事!”
我赶紧摆手:“今天不行,我家里人来学校参观,我陪他们逛逛。”说着,我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舅舅、奶奶和表妹。
面条小伙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立刻了然地点点头,笑容依旧热情:“这样啊!带家人参观学校,真好!你真孝顺!我都想让我爸妈也来看看,就是家里店实在走不开,路也远……”他语气里有一丝真诚的羡慕,“你家人能来,你真幸福!”
幸福?我听着这两个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苦笑。这其中的讽刺,他全然不知。
这时,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表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身侧。我装作不经意地用余光瞥去,发现她正微微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条小伙看,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注入了一点别的东西——好奇?探究?
面条小伙也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女孩,友善地询问:“这位是……?”
“老家人。”我简短地回答,语气刻意平淡,不想多做介绍。
没想到,表妹却主动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再飘忽,反而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轻柔,与她刚才那副阴郁模样判若两人:“你好,我是她表妹。”
面条小伙立刻笑容满面地回应:“哦!表妹啊!你好你好!我是你表姐的同学!”他这自来熟的热情劲儿,对谁都一样,仿佛一颗时刻准备散发暖意的小太阳。
我看着表妹迅速调整出的、略带羞涩的温顺表情,心里那点荒谬感更重了。她对着面条小伙,轻轻点了点头,小声回了句:“你好。”
我不想让这场偶遇演变成更复杂的寒暄,赶紧打断:“那个……你赶紧去忙你的吧,我们随便走走看看。”
“好嘞!那你们慢慢逛!阿姨,叔叔,奶奶,再见啊!”面条小伙礼貌地朝我的家人们也摆了摆手,这才抱着书,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他刚走,奶奶就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欣赏的笑意说:“这小伙子真精神!模样周正,脾气也好,还是B大的高材生,以后前途肯定差不了!”她甚至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半开玩笑地问,“囡囡,你觉得他怎么样?喜不喜欢?”
表妹的脸色几乎在瞬间阴沉下去,嘴唇抿得发白。
我头皮一麻,立刻反驳:“奶奶!您想哪儿去了!我现在就想好好学习,别的都不考虑。”
舅舅也笑着插话:“学习要紧,个人问题也要考虑嘛,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好了别说了!”表妹突然出声打断,语气冰冷生硬,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们快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刚刚因面条小伙出现而短暂活络的气氛,瞬间又跌回冰点。我们一行人沉默地继续前行,只剩下脚步声和偶尔的指点介绍。
那天剩下的时间在一种敷衍和压抑中度过。分别时,表妹脸上确实多了几分人气,不像来时那般死气沉沉。舅舅欣慰地拍着她的肩膀:“你看,出来走走是不是好多了?心情好了,做什么都顺!舅舅相信你,咱们家的孩子,都不差!”
我站在一旁,脸上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心里却是一片漠然。当时,在我最挣扎、最需要鼓励的高三,有谁曾这样笃定地对我说过“咱们家的孩子都不差”呢?没有。我想到的,是小庄老师在咖啡厅里,拍着我的肩膀说“一定会更好哒”时的温和笑脸。即便那份温和背后是复杂的计算,但在那一刻,它确实给过我真实的慰藉和动力。
送走他们,我独自走回宿舍。傍晚的风带上了凉意,吹动路旁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我点开手机,屏幕上是小庄老师许久没有更新的社交账号头像。犹豫再三,我还是点开了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删删改改,最终发出了一段话:
「小庄老师,最近在B大开始新生活了,加入了记者团,也认识了新朋友,一切都好。想起高三备考的日子,真的很感谢您那时候的耐心指导和鼓励,您是一位非常负责任的好老师。希望您一切顺利。」
我没有提那场尴尬的表白,也没有提庆功宴上的难堪。有些伤口,自己知道结了痂就好,不必再揭开示人。我想要的,也许只是为那段短暂而重要的师生关系,画上一个相对平和、彼此保留尊严的句号。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我一整天都不时地查看手机,通知栏始终安静。也许他看到了,觉得没必要回;也许根本没看到。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隐隐勾起了某种熟悉的失落感。
直到深夜,我洗完澡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一条新消息提示弹了出来。
我点开,只有寥寥数字:
「恭喜你,要继续加油。」
来自小庄老师。
没有多余的表情,没有寒暄,简洁得像一份官方批复。但不知为什么,我看着这行字,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下来。甚至,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心里某个角落,感到一种轻微的、释然的暖意。
看,人和人之间,也不全是撕破脸的难堪和彻底的失去。至少,还可以保有这样一份淡淡的、遥远的善意。这或许,就是一种善终吧。我抱着手机,带着这点微小的慰藉,沉入了比前夜更加安稳的睡眠。
大学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我通过了校记者团的面试,开始了忙碌而新鲜的社团活动。面条小伙(我后来知道他叫林朗)果然如我所料,凭着那股踏实肯干的劲头和开朗不计较的性格,很快在社团里如鱼得水,被学长学姐们带着参与项目、打比赛,忙得不亦乐乎。
有一次,我作为记者团成员,去拍摄他们团队参加的一个校内创新竞赛决赛。他们的项目获得了不错的成绩。晚上庆功宴结束,我收拾设备离开活动中心时,在夜色朦胧的路上,又“偶遇”了林朗。
他像是喝了一点饮料,脸色微红,眼睛比平时更亮,和几个学长学姐走在一起。看见我,他立刻脱离小群体,兴冲冲地跑过来,笑容依旧充满感染力:“嘿!又碰见你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身后的学长学姐们发出善意的、起哄般的嘘声,有人大声笑道:“林朗,别磨蹭了!‘太呆了’你!”众人一阵哄笑。林朗也不恼,回头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先走。
“我刚从社团办公室出来,整理今天的照片和稿子。”我解释道。
“这么辛苦啊?那我陪你走回宿舍吧!”他自告奋勇,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雀跃。
“好啊。”我点点头。和他走在夜晚静谧的校园小径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身上的确有种近乎无穷的活力,让人忍不住好奇。
“林朗,”我侧头看他,“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好像……永远都这么开心,这么有劲儿?就没见你烦过累过。”
他闻言,眼睛弯成了月牙,似乎很高兴我这么问:“真的吗?你觉得我很有活力?哈哈,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在老家店里帮忙,干活干得多,体力好,气血足?”他一本正经地分析着,语气里满是朴实的真诚。
我被他的回答逗笑了,心里那点因为社团工作带来的疲惫也消散不少。这种毫不修饰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鲜活,在这个精致又略带浮躁的大学环境里,显得格外珍贵。
“有道理,”我笑着说,“看来我得向你学习,多运动,补气血。”
“没问题!”他眼睛一亮,“下回我们社团有晨跑或者体育活动,我叫你!”
“行啊。”我爽快地应下。
不知不觉走到了宿舍楼下。他停下脚步,在门口明亮的灯光下,笑容干净:“到了,快上去吧,早点休息。”
“嗯,谢谢你陪我走回来,晚安。”我冲他摆摆手。
“晚安!”他也挥挥手,然后转身,步伐轻快地跑进了夜色里,去追他的同伴了。望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认识这样一个简单快乐的朋友,真好。那些来自老家的、沉甸甸的阴郁和复杂的人际烦恼,在这一刻,似乎真的被暂时抛到了脑后。
然而,旧日的涟漪,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泛起。
大约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钱缙的电话。他来了,就在我们学校。
我们像过去一样,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彼此的新生活。他调侃A大的食堂,我抱怨B大的早课。熟悉的斗嘴模式自动开启,时光仿佛被短暂地拉回高三。他看起来依旧挺拔帅气,言谈间带着属于他的、未曾磨灭的自信。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距离和时间,无声地在我们之间铺开了一层薄纱。
傍晚,我们坐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夕阳把湖面染成一片跃动的金红色。他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盒子,递到我面前。
“给,临别礼物。”他语气随意,眼神却紧紧锁住我的反应。
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枚设计简约却难掩奢华的戒指,某个以经典和昂贵著称的珠宝品牌logo若隐若现。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什么意思?”我把盒子合上,递回给他,声音冷了下来,“钱缙,你别太过分。这戒指的设计理念,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象征忠贞不渝的爱情?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用这个来定义了?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他没有接,只是看着我,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意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混合着落寞和疲惫的神情。他沉默地坐了下来,微微佝偻着背,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手中那个被拒绝的丝绒盒子。
这不像他。我熟悉的是那个无论遇到什么都梗着脖子、嬉笑怒骂的钱缙。
“喂,”我收起尖锐的语气,坐到他身边,用肩膀轻轻碰了碰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成功,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没什么。”
“肯定有事。”我笃定地说,“不然你不会突然跑来,还送这种东西。家里……是不是遇到麻烦了?你跟我说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大忙,但多个人知道,总好过你一个人憋着。赵甜……她知道吗?你们两家关系近,她家能不能……”
他突然抬起头,打断我,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看,你还说你不喜欢我。”
“我要是不喜欢你,我能这么担心你?”他自问自答,随即又恢复了点那副欠揍的德性,试图用玩笑掩饰,“再说了,我能有什么事?小看我了不是?B大菜鸟,你顾好你自己吧。”
“钱缙!”我皱眉,语气严肃起来,“你别打岔。有什么事别自己扛着,说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他摆摆手,似乎不耐烦,又像是无奈,重新拿起那个戒指盒,打开,看着里面闪烁的微光,“我现在,就这一件事。你收下它,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不行。”我态度坚决,“这个我不能收。”
“你就当……是帮我个忙,收下它,行吗?”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恳求的东西,“别让我……更难过。你明明知道我怎么想的,我也……感觉出你心里有我。我们就不能……坦诚一点吗?”
“钱缙!”我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陡然提高,“你别胡说!我什么心意?我没什么心意!”
“好好好,我胡说,我一厢情愿。”他举手做投降状,语气却带着一种纵容般的退让,“那就算我求你,帮我处理掉这枚‘多余’的戒指,行不行?就当……是我们之间纯洁友谊的见证?或者,就当是替我保管?”
我看着他,心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最终,我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下来:“钱缙,不管怎样,你要照顾好自己。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也真心希望你好。”
他听到这句话,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一部分力气,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干嘛总说这种话。好不容易见一面……”
“因为认识你这么久,知道你就是这样的人啊。”我轻声说,“嘴硬心软,什么都想自己扛。”
他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忽然,他动作迅速地拉过我放在长椅上的书包,拉开拉链,把那枚戒指连盒子一起塞了进去,又飞快地拉上。
“行了,不跟你废话了。”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日那种干脆,甚至有点霸道,“东西你留着。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宿舍,别在外面瞎晃,早点睡。”
我也站起来,面对着他。夕阳的最后余晖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过于浓烈的情绪。他垂下头,目光深深地看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湖风拂过,带来夜晚的凉意。那一刻,万籁俱寂,只有心跳的声音,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