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无梦者-2 ...


  •   母子俩踏上了春天傍晚的街道,两边是春风抖落的落叶。妈妈在前面念念叨叨,儿子在后面嗯嗯啊啊的回应,像一只喜鹊牵着一只蜗牛。
      漫步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心心念念的高档餐厅。
      “妈,你确定是这里吗?”冈尼尔讷讷的问道。
      “确定,只是……岁月让这里多了些古朴的质感。”母亲托着下巴,努力将记忆和现实联系起来,“样子变了,但气质还是在的。”
      冈尼尔不敢相信,眼前这间破旧、逼仄、无人光顾的餐厅,就是母亲记忆中的“大城区的高档餐厅”——脚下确是胡桃木色实木地板,只是上面布满桌椅曳动的划痕;头顶是积了一层灰的吊灯,“咿咿呀呀”的摇晃着,像随时会坠落。出乎意料的是,角落里的确有个老人,正弹奏一架黑色烤漆钢琴,他的技艺堪称娴熟,只是那架钢琴走音的太过厉害,发出的声音很滑稽,像是嘲讽。纵使如此,冈尼尔竟然还是能听出他弹得调式和每一个音,他从未接受过音乐训练,却出人意料的颇有天赋。
      好消息,这儿没有密涅瓦人嘲讽的眼神,因为压根没有其他客人,坏消息,嘲讽的是架钢琴。
      见有客人进门,钢琴师立刻停止了弹奏,他们担心自己的音乐会引起当地密涅瓦人的反感。
      “接着弹吧,好听,爱听。”母亲冲着钢琴师说,“来首巴赫的《22号康塔塔》,要弹出那种圣母圣子下凡的圣洁感,懂吗?”
      钢琴师瞥了一眼客人,淡淡回应:“不会。”
      “那你会啥?”
      钢琴师不再理睬,继续弹奏刚才的曲子。
      “你瞧,我们一进来他就不弹了,因为密涅瓦人不爱听,他们吃饭就是安安静静的,因为要思考问题嘛!他们呀……”母亲坐下,手托着下巴,“他们是了不起的科学家啦,塞纳城是科学天堂嘛,而密涅瓦区就是天堂中的天堂了,从这儿诞生的科学家比巴斯克区产出的垃圾都多。作为塞纳人应该感到骄傲啊,尤其是密涅瓦人!没有密涅瓦人的发明,塞纳人可没法满世界作威作福!”
      这些话冈尼尔都听的耳朵起茧了,密涅瓦人多聪明多强大,如何改变世界,一定要成为密涅瓦人啊之类之类的,可老妈就是不记得:家里曾经就有个密涅瓦人啊!
      母亲突然叹了口气,“只可惜……密涅瓦人不跳舞,不听音乐,不绘画,也不写诗。我最喜欢粉色的春天傍晚了,可这帮密涅瓦人从不抬头看一眼。”
      说的是“这帮密涅瓦人”,其实指的就是那一个密涅瓦人吧……
      “听起来怪怪的,他们这样的人生……好像没什么意思。”冈尼尔小声嘟囔。
      母亲突然晃过神来,连忙摆手,“别瞎说啊!那是因为密涅瓦人很忙,优秀的人都很忙,我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是闲杂人等玩的,玩物丧志啊!记住,你也很优秀——别忘了你的无梦者血统,你也是个密涅瓦人!胸挺起来!像个社会精英!”
      冈尼尔感到有鞭子抽在背上,不情不愿的挺起胸膛。
      “有开胃酒吗?”母亲敲了敲桌子,引来侍者。
      “女士,这里是密涅瓦区。”侍者微笑欠身。
      “那直接上菜吧。”
      密涅瓦区都是无梦者,而无梦者喝不了酒,这是常识。
      除了不会做梦,不能喝酒是无梦者区别普通人的另一大特质。只要摄入一丁点酒精,他们的脑神经就会迸发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学术界称这是无梦者优越性的体现:他们的大脑要思考更重要的问题,决不能被酒精麻痹!他们得思考,思考,不间断的思考,喝酒这种堕落的行为,不会被那些聪明的大脑允许。正因如此,学者们戏称这种现象叫“监工”。
      侍者端上两盘牛排,上面冒着热气腾腾的汁水。冈尼尔满怀期待的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妈,没熟,有血味。”
      “哼,小孩啥也不懂。”母亲娴熟的使用刀叉,叉了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八百朱诺的牛排,一定比五十朱诺的好吃,难吃也好吃。”
      “我五十朱诺的鞋拔子吃惯了。”冈尼尔小声嘟囔。
      “啪”的一声,女人把银质刀叉重重拍在木桌上,“咋了?花这么多钱带你出来吃饭,还跟我怄上气了?”
      冈尼尔低头不语,无声的叹了口气——只是一点微小的反抗就会遭致恐怖的后果。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风像幽灵般涌入餐厅,吊灯晃动着,灯光四处摇曳。钢琴师停止演奏,关上了门窗,餐厅恢复了温馨感。
      女人叹了口气,望着冈尼尔,眼神里的怒火消失,只余下无奈。她敲了敲桌子引来侍者。
      “这份改煎七分熟吧。”
      “重新入锅会影响口感,我们无法控制火候……”
      “那这份能退吗?这孩子才吃了一口。”女人挤出笑容。
      “是的,我刷了牙来的,不影响继续食用。”冈尼尔龇牙笑着,展示他洁白的牙齿。
      “这……”侍者瞪大眼睛看着这对母子,露出尴尬又礼貌的苦笑。
      女人咬咬牙,“好吧,那就再上一份。”
      冈尼尔的心里抽搐了一下——八百朱诺一份的牛排,一张“普鲁托”都不够!对十七岁的他来说,就是一个半月的生活费,他们大可以直接说太贵了,直接走人回巴斯克区吃“鞋拔子”,但在这里坐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似乎退无可退,好像整个环境都在强调:你今天要是省了钱,失去的就是尊严和人格!
      “我今天带你来,就是让你提前适应的……”女人低声喃喃,像在自我催眠,“你会离开巴斯克区,在密涅瓦区念书、工作、组建家庭,只是高档餐厅的牛排而已,你以后每天都会吃到的,八百朱诺,没什么大不了的……”
      冈尼尔咬着牛排,心思完全不在味蕾上,只是突然很想哭。

      冈尼尔喜欢出发时,从列车里向外眺望的城市风景。与之对称的,是他讨厌乘车回巴斯克区的感觉。
      返程时,列车会掠过一道漆黑的高墙——著名的“黑墙”,隔开了巴斯克区和其他城区,像在隔开某种瘟疫。掠过这堵墙,令人沮丧的光景映入乘客眼帘:废弃报纸在破旧的柏油马路上像游魂般游荡,无人收拾的垃圾堆堆放着生锈的机械、坏掉的游戏机和破损的玩具熊,城市里的灯光稀少,少数胡乱闪烁的异色光芒来必定自于酒吧和夜总会的招牌。
      这里是外表光鲜的塞纳城的“下三路”。
      每当经过黑墙,冈尼尔的心情总是瞬间黯淡下来,那种失落感,恰恰与他离开巴斯克区时的惊喜感对称。几小时后,母子俩回到了熟悉的巴斯克区,夜已经彻底深了。
      走出列车,冈尼尔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雨,不时还响着春雷。
      街道对岸响了两声喇叭,是出租车。
      “打车吧。”冈尼尔轻声说,他并不是担心自己淋雨,无梦者的身体强度远超普通人,但母亲是个普通人。
      “巴斯克区的出租车口碑有多差,你心里没数吗?他们会绕路,把你绕破产!从这儿回家至少八十朱诺!”女人抱着胸,气鼓鼓的吹起散落的发缕。
      “我有钱!”冈尼尔摸了摸上衣口袋,却突然发现那里空空的。
      什么时候丢的?列车上有人偷?还是在餐厅?在路上?是弯腰系鞋带时掉出来的?
      一阵揪心的疼痛击中了冈尼尔,虽然那五百朱诺是他自己两个月省下来的,但他还是不敢跟妈妈说,他知道妈妈会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让他出息点,别为小钱难过,然后夜里自己悄悄的抹眼泪——那抽泣他听到过好几次了,作为无梦者,他可以增强感官,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声音。
      自己干嘛天天心不在焉的,干嘛要在列车上想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干嘛要害妈妈那么辛苦呢?
      “有打车的闲钱,省着去密涅瓦大学读书不好吗?学费二十万朱诺呢!普通人哪里交得起?还好老娘我不普通……”女人毫不犹豫的走进雨里,留冈尼尔讷讷的看着那个背影。
      那个不详的梦又蹿进脑海。
      昨夜,妈妈死了……
      死在雨夜的街道上……
      血与雨水混在一起……
      一声沉闷的春雷从遥远漆黑的天边传来,像兽的低吼,不安在黑暗中弥漫。
      “妈妈……”冈尼尔跑了几步,绊到了石头,摇摇晃晃几乎摔倒。
      但他不会摔倒的,他是无梦者,无梦者是不会受伤的。
      无梦者的存在,正是塞纳人称霸世界的原因。太平洋彼岸的炎华帝国,一千公里外的新大陆合众国,还有欧罗巴联邦、南方联邦、赤阳联邦和新月联盟,六大联邦的面积均上百倍于塞纳城,更有绵延数千年的文明历史,却始终挣扎在塞纳城的阴影之下,更准确的说,是无梦者的阴影之下。
      在塞纳人中,约有一半无梦者,剩余的一半则是移民和普通塞纳人,他们被黑墙粗暴的分割到两个世界。至于为什么无梦者只集中出现在塞纳城,则一直是个世界性的谜团。
      对普通人来说,无梦者就是神,神是不会摔倒的。冈尼尔仅用一根手指点地,便轻飘飘的直起身子。
      女人回头,摞了摞湿透了的头发,得意的笑了笑,“瞧!这就是无梦者血统,跟你爸一样,以前我爱开玩笑,想从背后吓吓他,总会扑个空。你小时候也调皮过,但我不会揍你,不是不想揍,是我根本揍不到,无梦者是不会受伤的——你越长大,就越知道自己多厉害。”
      冈尼尔像没听到妈妈的话,他的脑海中萦绕着那个恐怖的梦。
      “妈妈,昨晚我做梦了……”
      “什么?大声点儿说!雨这么大呢!”
      “妈妈,我很害怕……突然下暴雨了,好黑啊……”
      “听不见!你就不能跑过来说吗?”
      冈尼尔晃过神来,他小跑过来,脱掉了外衣,盖在妈妈头上。
      “用不着,到家直接洗个热水澡就行了。”母亲拒绝了,却有藏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泄露,“对了,你刚才说啥来着?”
      “啊……没什么。”
      在最后关头,冈尼尔说不出口。因为他太了解这个女人了,若再提那个梦,他又该挨骂了。他是个会做梦的无梦者,是个异类,妈妈不允许他当个异类,他必须正常,必须高贵,这样才能融入“上等人”的生活。
      最后,他坚持把外衣盖在母亲头上,这是他在母亲面前为数不多的坚持。
      他本人感受不到雨的冰凉,因为血统会帮助他屏蔽这些不适感,但他知道妈妈会冷。
      女人笑了笑,“你要是个笨蛋也就算了,可咱们这一条街都知道我养了个天才儿子,所以我才那么拼命攒钱,供你去密涅瓦大学深造,现在你见过密涅瓦区了,‘前进试炼’后,你就该去那里生活了。”
      冈尼尔讷讷的点点头。
      看着挂着笑容的母亲,他突然轻松下来——不管有什么不详的梦,有儿子在妈妈身边啊,无梦者是别人口中的“神”,神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妈妈!
      在成长过程中,冈尼尔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感受到自己是多么不同——只要集中精力就能增强感官和身体素质,每次考试前过一遍教科书便能过目不忘,以及绝对不会受伤的身手……
      这就是无梦者,这就是神。
      “快跑起来!回家去!跟着我!出发!”女人笑了笑,比了个超人起飞的手势,冲向雨幕之中。
      是啊,她简直是超人。
      冈尼尔看着女人高高兴兴的跑进旋涡般的黑暗之中,准备跟上她。
      如果冈尼尔坚信自己的噩梦是个可怕的预言,不在今天出去吃饭;如果冈尼尔拉着妈妈在天桥上多聊一会儿,多看看春天的天空;如果冈尼尔吃得惯那份带血的牛排,不耽误换菜的时间;如果冈尼尔拉着妈妈在站台等会儿雨;如果冈尼尔坚持要打车;如果这条马路的路灯没有坏;如果今夜不是大雨滂沱干扰了视野;如果先过马路的是冈尼尔自己;如果不是冈尼尔突然想起了昨夜的噩梦,害怕的叫住站在马路中间的妈妈……
      可惜啊,命运这种事,是没有如果的,神也不例外。
      “砰”的一声,扭曲的人影飞了出去。
      黑夜一下子变得好安静,只剩暴雨滂沱。
      卡车的灯束穿过雨幕,冈尼尔看了一眼那辆巨大的卡车,无梦者的视力很好,但逆光使他睁不开眼,驾驶室里一片漆黑,看不清肇事者的脸。
      卡车前是一动不动的女人,头发散乱,身下渗出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刷,淌进了下水道。
      “救救她……”冈尼尔怔怔看着漆黑的驾驶室,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悲伤,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喃喃祈求。
      但祷告没有结果,几秒钟后,那卡车重新启动了,它油门踩满,绕过了冈尼尔,快速没入黑色的雨夜。
      “救救她啊!救救她啊!”冈尼尔冲着卡车离去的方向嘶吼,但雨夜是个黑洞,吸入搅碎了一切罪行和呼救。
      冈尼尔茫然的张望着,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出租车!冈尼尔猛地回头,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那一排出租车都是幻觉。
      天地间仿佛一个人都没有,他绝望的抬起头,只看到漩涡般的黑色夜空,和漫天无尽的落雨成丝。
      是噩梦……是命运……一定要这样吗?一定要耍我吗?一定要让我这么惨吗?
      绝望在少年心中化成愤怒,愤怒没有冲昏他,反而带来极致的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不远处高耸的黑墙。那堵墙分隔了密涅瓦区和巴斯克区,在黑墙之下,一座黑色的巨型医院与墙体融为一体,吸纳着两个城区的病人。
      黑门医院,一幢通体漆黑的巨大建筑,像黑墙脚下生出的肿瘤,离这里直线距离约四公里,普通人的极限得跑十三分钟,但冈尼尔能在十分钟内到达——背着妈妈的情况下。
      我不会让命运如愿的。
      冈尼尔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一种极致专注、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状态。他将母亲放在背上,双手牢牢扣住她的双腿。很好,还有温度和呼吸,还有希望,抄最近的小路,越快越好。
      冈尼尔绷紧肌肉,像弹弓般弹射,同时大脑计算着最快的路径——先上朱庇特路,三百米后有一条小路连通女皇大道,路上有一面1.5米高的栅栏,哪怕背着母亲应该也能直接跃过去,这是最短路径……
      路面的积水溅起一个个水花,路灯飞速向身后掠过,男孩背着母亲一路飞驰,像猎豹般跃起,以不可阻挡的的姿态,向那堵黑墙冲去,每一步,都震颤着黑夜。

      十分钟后,黑门医院,门卫室。
      “又是一个安静的晚上……一个人在门卫室乘凉……真的很安详……噢耶……”保安靠着凉椅摇摇晃晃,跟着音乐电台哼哼,忽然,一道黑色的身影闪电般越过栏栅门,惊醒了他。
      “有野生动物进去了?好像是头野猪啊!”保安赶忙抄起警棍,出门查看,“塞纳城的生态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当他冒着雨走近一看,只看到一个背着女人的孩子。
      “开门!我妈!”冈尼尔面前是医院紧闭的玻璃大门。
      “哦哦哦哦哦!”保安立刻会意,他丢掉警棍,慌慌张张的掏出对讲机,“B门有急症!B门有急症!来个医生!”
      “收到。没人手了,A门来了个大人物,前进议会的高层被恐怖分子刺杀了,急症医生都去了。”对讲机里的声音很慵懒。
      “逗我呢?一个医生都分不出来?”
      “别催了,医院规定A门优先。B门就等着吧,下半夜就过来了。”
      保安看了眼冈尼尔,对上了一个哀求的眼神,这使他重新拿起了对讲机。
      “B门来的是对母子,拜托了……”
      “病人是无梦者吗?”
      “啊……看起来不是。”
      “普通人而已,那你说个屁。”
      对讲机被挂断了。
      冈尼尔听说过黑门医院,A门是靠北的密涅瓦区,B门是靠南的巴斯克区,但他始终没有对这样的划分有清晰的认识,今晚总算是认识到了。
      “我妈快死了啊……”他声音颤抖。
      “我知道……我知道……”保安紧张的咽了口唾沫,不知该作何回复,“兄弟,他们下半夜就过来。现在是……”
      保安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马上零点了!快了快了!再坚持几小时就好!一定没问题的!吉人自有天相,我一看阿姨就是长寿之人,我学过看相,相信我……”
      “几小时……下半夜……”冈尼尔冷哼,面色阴沉下来,不再理睬他。他找到遮蔽处,将外衣铺在地面,把母亲轻轻放在上面,他这才看清母亲的面庞,她的妆早已经被雨冲走了,鼻子和嘴角挂着如注的血流,和黑色的眼影混在一起,看起来甚至有些恐怖。
      胸口还有起伏,还有希望。
      “冈尼尔……”妈妈睁开眼,声音微弱。
      “我在。”冈尼尔握住妈妈的手,冷的像块冰,“我马上找医生,再坚持一下。”
      他挤出一个笑容,指着后面紧闭的玻璃门:“你瞧,我们已经到医院了,医生马上来。”
      “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阿姨您坚持会儿!”保安在一旁附和,他也脱下保安服,盖在女人身上。
      “怎么搞的?我肚子好疼……比生你那会儿还疼啊……想·”母亲突然痛苦的皱起眉头。
      疼啊,怎么不疼呢?明显是脏器破裂了啊。
      “呜呜……”冈尼尔一下子没忍住,哭了出来,“妈妈……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有救了……”
      他认真思考时,总会进入那种不被感情左右的状态,可在妈妈面前,那状态脆的像块玻璃,被瞬间粉碎了。
      “哭啥,哭的我都不敢疼了……”母亲苍白的笑了笑,突然咳嗽起来,颤动拉扯着剧烈的痛感,使她呻吟起来。
      冈尼尔抹掉眼泪,眼神变得尖锐,他恶狠狠地说:“我自己去找医生。”
      他准备起身,但被轻轻拉住了,他看到母亲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嘴唇轻颤。
      “儿子,生日快乐……”
      生日?
      对喔,过零点了,是3月7日,3月7日是自己的生日。
      每年的3月6日,妈妈都会很开心,冈尼尔也习惯于配合她的开心,他知道那是父母相识的日子,尽管他对父亲毫无印象,可他稍懂事起便看出,这个男人在妈妈心中扎根太深了。所以,3月6日那么耀眼,3月7日总被忘得一干二净。
      冈尼尔从不指望过什么生日,渐渐地,也几乎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臭小子,你是零点出生的哦……”妈妈虚弱的笑了笑,“和你爸认识……挺好的,但更好的是我有了你呢……所以每到3月6日,我都很开心啊……因为马上,我们就要见面啦……”
      “妈……”冈尼尔泣不成声,“我知道……我也很开心……”
      “别打岔……妈妈没本事,没钱给你买礼物,所以也不敢给你过生日,怕你失望……实际上我一直都在准备呢,就在我房间左边床头柜里啦,准备等你十八岁给你的……但好像等不到了……”
      “妈妈,别说了……”冈尼尔泪如泉涌,但很快用妈妈的手背擦去眼泪,“你等着我。”
      “没医生肯来,是吧?”冈尼尔站起身,恶狠狠的说,“那我就去找你们!”
      他闭上眼,顶着头,冲向医院的玻璃大门。
      “哥们!不要啊!那是钢化玻璃!”保安想冲过去拦住冈尼尔,但他做不到,冈尼尔是无梦者,他太快了。
      但男孩的头,在离玻璃门相差几毫米的地方骤然停止,仿佛惯性突然消失,他被无形的力量拦住了。
      “你是无梦者……”保安一怔,从B门来的无梦者很罕见。
      无梦者不会被伤害——当然包括不被自己伤害,甚至无法自杀,一切自毁倾向都会被身体强行终止,这一点不以意志左右。如果强行伤害自己,想自讨苦吃,“监工”会做出严厉的惩罚,让无梦者痛不欲生。
      或许是神明赐予了无梦者力量,却也严厉的监督他们,要求他们永远珍视这幅躯壳。
      从此,身不由己。
      冈尼尔茫然的瘫坐下来,留下眼泪,命运的嘲弄还没有结束,那是扇打不破的玻璃门,他太弱小了,只能看着妈妈在自己面前逐渐凋零。
      如果他真的有个爸爸,如果爸爸真的爱过自己的妻子,应该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吧?他不是密涅瓦人吗?他不是个有钱人吗?他是个无梦者吧?他为什么不能出现救救妻子呢?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不出现啊?为什么要离开啊?为什么要躲起来啊?
      冈尼尔的心像被搅碎了般的疼痛,痛到他侧倒在地上。
      忽然,玻璃门被打开了,冈尼尔蒙上了一层阴影,某人来到他面前。他抬头,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和口罩。
      “医生……”冈尼尔像看到圣人降临般,激动到颤抖。
      “病人在哪?”医生四处张望,焦急但不失风度。
      “那里那里!抓紧时间!”保安焦急的说。
      医生上前探了探鼻息,“还有气,但很微弱,内脏出问题了。找张病床,帮我抬上去。”
      保安赶忙照做。
      冈尼尔呆呆的站起身,看着医生和保安忙碌的背影,怔怔出神,他听到了医生的抱怨。
      “我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急诊室人手太紧张了,今晚还有三个人请假。该死的,那帮家伙听到是B门来的病人都不愿意来,有没有钱治病另说,至少先看看病人啥情况吧……来都不来一下的,真他妈操蛋,坏人真多啊,演都不演了,塞纳城迟早完蛋……”
      话痨医生将女人推进医院,声音也逐渐远去。
      暂时得救了啊……冈尼尔看着医生的背影远去,嘴角抽搐了一下,像在笑,却忘了怎么笑,他突然想起来,还没谢谢人家——妈妈说过,要懂礼貌。
      “谢谢!”冈尼尔冲进医院,在走廊的这头鞠了一躬。
      感谢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谢谢谢谢谢谢……”
      听闻感谢,医生突然停下了脚步。
      冈尼尔一愣:我只是单方面表达一下谢意,时间紧迫啊,大可不必停下吧!
      等等……他不是因为感谢而停下的。
      冈尼尔看到,医生伸出手探了探鼻息,又掏出手电照了照瞳孔,半晌,才僵硬的转过身。
      “抱歉,孩子,她没气了。”
      医生的声音不大,像幽灵般游荡在长廊,反复在冈尼尔的脑海中回响。
      外面还在下雨,狂风在高楼间穿梭,赫然发出呼啸。
      “扑通”一声,冈尼尔跪到地上,眼睛死死的盯着地面,瓷砖上的马赛克似乎在旋转,扭曲,化成某种尖叫的异形生物。
      吵,好吵,风声吵,雨声也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吵,这个世界好吵,到处都是噪音!噪音!噪音!像无数躲在阴影里的恶魔嘲弄着自己……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
      在一切吵闹中,冈尼尔只听清了那句最恶毒的嘲弄。
      “哟……这不是如你所愿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无梦者-2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