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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苟富贵 勿相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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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光滑岩壁,潮湿且布满苔藓,木板封死的头顶,只有少数光线透露进来,这里像座枯井。
男孩想爬起来,但没有任何力气,空气稀薄的可怕,像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他像干涸枯死的树,虚弱的等待无可避免的死亡——过去,他总告诉自己别放弃,就算要死也不是今天,可他试过了全部的法子,直到现在,他觉得:他累了,应该就是今天了。
他也试过爬出去,试了无数次,但直到指甲全部脱落,指尖的肉完全腐烂,膝盖磨损到髌骨外露出来,他也没能成功。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用碎石在岩壁上刻下每天的时间。
他瞥了一眼,那是他今早刻下的最后的日期:2025年1月10日。
冈尼尔惊醒了。
这个梦做了多少次了?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窒息感,准时死在同一天。
他出生在2000年,那时塞纳城远没有如今宏伟,“天龙”空轨才刚刚投入使用。转眼就到了2017年的春天,冈尼尔17岁,到2025年也不过25岁——只剩八年,每次想到这,男孩都感到一阵莫大的焦虑。冈尼尔曾对自己的死期心存侥幸,但今天母亲也真的死在了雨夜里。
他失去了自我欺骗的资格——那些噩梦是紧随身后的拿着巨大镰刃的死神,它盯上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17岁,本该是最好的年纪,他却如风中残烛,在摇曳中黯淡下去。
八年,真的只有八年可活了,八年后,他将困死在枯井中,绝望,孤独,无人知晓。光是想到那个画面,他就战栗到窒息。
没有开灯的出租房里,男孩蜷缩在角落,把头埋在膝盖里。已经两天了,他不时会睡着,梦见什么,再赫然惊醒,循环反复。有时是美梦,有时是噩梦,可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甚至幻想那个雨夜是个冗长的噩梦,只待妈妈把自己叫醒,接着一切如常。
不……不要一切如常!在内心的更深处,冈尼尔也渴望着人生剧烈的改变,无论是更好或者更坏……但也很难更坏了,最坏的人生,不过是自己庸碌无常的度过八年,在2025年准时孤独的死去。
像一个NPC,不,比NPC还惨。
所以啊,我风中残烛般有限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老天爷、上帝、真主、佛祖菩萨,能不能给我答案啊?
“砰砰砰”的粗暴敲门声打破了沉寂,“房租啊,上个月的,一千五百朱诺,到现在还不给!”
“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在家,你儿子还在念书吧,你不怕我上学校举报吗!”
“当缩头乌龟有用吗?我只给你一天!明天我就找警察把你们撵出去!”
冈尼尔想开门道歉,但他太累了,又太害怕,只能屏蔽听觉,把自己藏起来,如果真的被撵出去,就撵出去好了,他是无梦者,冻不死的。
又不知多久的沉寂后,房门竟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太像妈妈回来时的动静了,本能使冈尼尔升起直冲天灵盖的狂喜,但理智使他迅速的降落。他太疲惫了,疲惫到无法燃起希望。
来者是个陌生的中年胖男人,棕色络腮胡,头顶零星飘着几根毛发,看上去很慈祥。冈尼尔不知道来者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有家里钥匙。但……无所谓。
来者打开灯,“小兄弟,你看起来不太妙啊。”
他拎着两袋东西,其中一袋冒出热腾腾的香气,他将袋子放在桌上,温和的坐到冈尼尔身边,“我猜你饿了。我带了烤鸭,烤面包,还有生煎牛排,我自己做的,味道应该不错。”
沉寂。
“好吧,我不擅长安慰人,但……我的宗旨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别饿着肚子。”
冈尼尔透过余光瞥见了男人的大肚子,看起来他对自己的宗旨贯彻的很彻底。他还闻到古龙香水下掩盖的酒气,使他对男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无梦者喝不了酒,以至于闻到酒味都会觉得不舒服。
“看来你不想说话。没关系,房租我帮你交过了,垫了两个月,水电费也续上了,吃的就留在这里,你请自便。然后……祝你好运。”男人轻拍冈尼尔的肩膀,起身准备离开,等走到门口时,他听到身后轻轻传来一声轻轻的“谢谢”。
男人回过头,看到冈尼尔鳞光闪闪的黑色湖泊般的眼睛,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你妈妈把你教的很好,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男人回到冈尼尔身边,从袋子里拿出烤鸭,扯下一条鸡腿,“正因如此,你更得好好吃饭。”
男孩盯着食物,虽然没开口,但肚子“咕”的发出一声诚实的呐喊,出于尴尬或难堪,男孩嚎啕大哭起来。
男人默默把食物推到冈尼尔面前,后者立刻开始狼吞虎咽,仿佛一辈子没吃过饭,甚至边吃边哭,他的眼泪如注的流淌,泡进了肉汤里。
“慢些吃……别噎着……”男人拍着冈尼尔的背,慢慢介绍自己,“社区任我做你的临时监管人,到你成年为止。我叫巴尔泽萨,叫我巴尔就好,在附近经营一家酒吧。”
“哇西瓜?”
“可以先咽下去再说话。”
“癌细胞?”
“对。”
酒吧这种地方,也只在巴斯克区有市场,这里无梦者很少,夜总会和酒吧却很多。癌细胞酒吧算有名气的,便宜又用料实在的啤酒,吸引了巴斯克区一大批穷酒鬼和流浪汉,有报道说这家酒吧直接导致周围犯罪率上升10%,老板回应表示“拉不出屎别怪茅坑,素质不行别怪啤酒”。
“你是无梦者,对你感兴趣的家庭很多,但最终随机到了我,钥匙是社区给我的。”巴尔晃了晃钥匙,“你可以选择是否认同我这个监护人,我得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单身,你可能不想要个粗心的男妈妈,而且我工作性质也不算好,所以……”
男人看上去有些紧张,他不知从哪掏出两张纸,上面是临时监护协议,监护人那一栏已经签上了巴尔泽萨的名字,“如果对我不满意,可以拒绝签字,社区会随机为你分配其他家庭。反之,签字就是同意,我们便是家人了。当然了,可以不着急做决定,慢慢思考再选择,我会过几天……”
冈尼尔右手还钳着鸡翅,用沾满油的左手直接签了字。
巴尔一愣,“你……不用考虑的吗?这种事最好三思而后行。虽然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但你也应该考虑我的状况,我望我们是双向……”
冈尼尔将协议推过去,以表决心。
巴尔泽萨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快做决定吗?”
冈尼尔咽下食物,看着男人的眼睛,认真的说:“因为你让我选。”
“就这?”
“还有这。”冈尼尔看着空荡荡的饭盒,“吃人嘴短,明天还有好吃的吗?你做的烤鸭好好吃。”
“真的吗!”巴尔高兴的窜了起来,“天天都有!要多少有多少!全塞纳的鸭子都归你了!”
冈尼尔舔了舔嘴边的油,僵硬的笑了一下。
“很高兴认识你,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建议你去洗把脸刷个牙。对了,我打算晚上带你去蒸个桑拿,再给你刮刮胡子。”
大胡子男人拍了拍男孩,目光投向他带来的另一个黑色袋子,“记得把那个收拾好。”
冈尼尔顺着巴尔的目光望去,他瞥见塑料袋里精致的暗棕色檀木盒,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他仿佛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冈尼尔!我都忘记了你还要刮胡子这回事呢!果然父爱不能缺位啊,以后就靠这个臭烘烘的胖东西照顾你了,虽然没你爸帅,但看起来比你爸靠谱,还会做饭,你就将就着吧,老娘我可没空管你了!”
“妈妈……”
“又掉眼泪?现在可以哭,成年后可不准了!你是密涅瓦人,社会精英!你的脑子是要用在正事上的,哪有空哭哭啼啼的呀?等你成了大人物,要把妈妈也带去密涅瓦区住啊!”
“嗯……”
“好了!儿子!别忘了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呀!左边床头柜里的保险箱!好了,妈妈要去打麻将了,我刚学会的,非常有意思呢!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了……”
声音渐渐消融在空气里,夕阳透过百叶窗,照射在冈尼尔的脸上,明暗将他分割。
巴尔已经不见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冈尼尔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但饱腹感告诉他,他刚才真的吃了一整只烤鸭,纤细的胡须上还挂着油滴,痒痒的。
冈尼尔深吸一口气,刷了牙,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缓缓向母亲房间的床头柜走去。
门外,巴尔泽萨探头探脑,确认四下无人,钻进一辆黑色轿车,车后座还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低沉的声音从巴尔身后传来,“那孩子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巴尔轻声哼笑,络腮胡抖动。
“你看起来很高兴。”
“当然高兴,那孩子很特别。”
“你对他的期待很高,但别忘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谁。我不希望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后,某天蹦出个男人自称是他父亲,然后把他带走。”
“你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十五年了,抛弃妻儿整整十五年,然后突然回来要孩子?这人脑子绝对抽抽了,我宁愿相信那个密涅瓦人已经在隔壁城区入赘,当了有钱人家的上门女婿,这才符合他的人设。”
后排嗤笑,“你少看点脑瘫电视剧,开车吧。”
“那孩子是什么样的人,前进试炼后就知道了。”巴尔启动汽车,“他很希望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后排响起了打火机声,一缕白烟飘到前排,“小孩子嘛……总以为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后来无一例外的,每个人都只有一条道路可走。”
巴尔踩下刹车,转过头问:“你的意思是?”
“你不是观察了那孩子十年了吗?你说他很听话,很适合为我们工作。”
“但最后到底要不要为我们工作,还是看他自己的选择啊。”巴尔泽萨说。
“不,那样太被动了,我喜欢主动——很简单,一个人越缺什么,我就给他什么。”男人摇下车窗,扔掉了烟,“他是不是自己选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以为是自己选的。明白吗?”
巴尔撇撇嘴,点了点头。
后排的男人摇上了车窗,“你非要捡回来的流浪小狗,可得负责到底啊。”
冈尼尔看到了自己的生日礼物——床头柜下方是一个大保险柜。他犹豫是十八岁生日时打开,还是直接打开,最终结果是:他没有打开,并非不好奇,而是……妈妈没有把保险箱密码告诉他。
他尝试了几个组合均以失败告终,这下可好,十八岁生日礼物,八十岁都不一定能看得到了。
“妈……能不能托个梦啊……虽然你不乐意听,但我真的……很擅长做梦啊……”冈尼尔欲哭无泪。
虽然没拿到生日礼物,但好在,在巴尔泽萨的帮助下,生活可以步入正轨了。
接下来的一年半,冈尼尔的任务很简单:前进试炼。这场考试在有些地方叫“高考”,有些地方叫SAT。虽然性质类似,但没有哪里比得上这儿残酷,在塞纳城,“前进试炼”直接决定了你能在哪个城区生活,在塞纳城超过1.2亿人口中,巴斯克人占比超过60%,而密涅瓦人占比不到5%,对于巴斯克人来说,前进试炼是改变阶级的最佳途径。
如果说前进试炼是公平的,它毕竟给了所有巴斯克孩子参加考试的机会。
但他终究不是公平的——那些无梦者,学习能力与普通人堪称云泥之别,他们能心算四位数的乘除法,能用一晚上的时间强记一整本书的知识点,所以最终那些去往别的城区的机会,也只会落在无梦者头上。
在巴斯克区这种普通人扎堆的地方,能有一个无梦者孩子,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天之骄子、未来的大人物。
冈尼尔当务之急便是考上密涅瓦大学,每当他胡思乱想,思考宇宙和外星人的存在、无梦者为什么会做梦、人类有多么渺小、自己渺小生命的意义何在……脑海中就会蹦出妈妈的尖叫。
“哎呀!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给我好好学习!考上密涅瓦大学啊!”
冈尼尔苦笑,抱歉啊老妈,《密涅瓦大学凌晨四点半》好久没翻过了,都积了灰,倒是最近对《三国演义》很感兴趣,来自太平洋彼岸的炎华帝国的古典小说。
冈尼尔托着脑袋想:三英战吕布还是不够,如果加上我,四大天王!绝对能斩吕布于马下!
塞纳人受炎华帝国文化影响这事儿,得追溯到15世纪初,即地理大发现的开端。由葡萄牙“跛子船长”威廉·范·德哈根,及其副手华人航海家陈祖义带领的一支探险队,第一次登陆了塞纳城所在的阿维森岛。当时的炎华帝国还是中国明朝,为船队贡献了约一半的华人,这让炎华文化根治在阿维森岛,也深远的影响了后来的塞纳城。
正因为这段历史,尽管塞纳城离炎华帝国隔了几乎一整个太平洋,且塞纳人种由世界各族人构成,但大部分塞纳人都懂汉语,平时看看四大名著,吟几首古诗不是问题,典故和歇后语也是张口就来。
但后来建立塞纳城的城主普鲁托却是个法兰西人,在他的影响下,塞纳城成了东西方文化杂糅之地。此后,塞纳人开始将触手蔓延到世界各个角落,为了平衡塞纳人的力量,全世界各个国家都联合了起来,很快形成了六大联邦。但这种联合的手段,并不能抵消塞纳人拥有无梦者的优势,无论是“动脑”还是“动手”,塞纳人都未逢敌手。
这些历史知识都是前进试炼要考的,但比起塞纳城的历史,冈尼尔还是觉得其他国家的历史故事更精彩——这在塞纳人中也是个异类,大部分塞纳人对自己的历史如数家珍,而对别的地区的历史弃之如敝履,毕竟“蝼蚁的历史”如何比得上“神的历史”呢?更何况,对塞纳人来说,历史本来就不重要——历史只是过去,只有代表未来的科学,才是有价值的。
这种思想在整个塞纳城,尤其是密涅瓦区盛行,也影响到了六大联邦的很多年轻人,但冈尼尔显然不受影响。
他偏偏不爱塞纳教科书上的历史,却爱看古典小说。
“所谓七进七出、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这明显只有无梦者才能做到吧,那我搁古代,好歹也是个将军了!”冈尼尔的幻想时间到了,长坂坡单骑救主的是他,算无遗策火烧赤壁的也是他,帮诸葛亮点七星灯续命的还是他。
“三姓家奴!吃我一枪!”冈尼尔手舞足蹈,幻想到高潮,“我的天呐!我他妈太帅了吧!”
“帅个屁啊!密涅瓦大学!密涅瓦大学啊!”妈妈的声音又在耳边嚎叫,打断了幻想。
冈尼尔叹了口气,翻开无聊的《大航海时代与塞纳城史》。
是夜,“罗马大浴场”的桑拿房里,冈尼尔和巴尔泽萨赤身裸体,面对面坐着。据说男孩第一次蒸桑拿,总是父亲领着来的,冈尼尔此前从未体验过桑拿,但自从第一次体验后,他就爱上了这种感觉——不止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密涅瓦大学凌晨四点半》?那是什么毒鸡汤啊,你妈平时只准你看这个?”巴尔泽萨嗤笑。
“其实我每天偷看小说啦。”冈尼尔想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无趣。
“想想吧,寒窗十年考上密涅瓦大学,成为研究者,一辈子泡在实验室里,还着五百万朱诺的房贷,为科研基金和同事勾心斗角,像牛马一样被上司使唤……得了吧,花钱请我去密涅瓦区我都不去,哪里比得上我的巴斯克小窝?”
“英雄所见略同啊!”冈尼尔抬头,眼睛泛着光,心脏火热的跳动着——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可奈何一直不敢说,也无人可说。
“你不是爱看《三国演义》吗?再想想,刘备,诸葛亮,赵云,关羽,张飞……这些人活着为了啥?还房贷?”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冈尼尔直拍大腿。
“没错!是理想!是Dream!所以他们可以颠覆政权,改变世界!这是非凡的事业!这是活生生的人,这是人生的意义所在!冈尼尔同志!What are you prepared to do?”
“为了非凡的事业!巴尔泽萨同志!”冈尼尔激情的窜起来,前去握住大叔的手。
他们在桑拿房赤身裸体,激情对视,引起了周围的异样眼光。
但冈尼尔不在乎,他脑海中回响着理想的呐喊,心脏咚咚的跳动着——不!那不是心跳,那是泵出的热血!是思想解放的擂鼓!
是的!擂鼓吧!特别是当人只有八年时间可活,庸碌便是一种莫大的罪过,只有成就非凡的事业,才是唯一的救赎!
冲啊!冈尼尔!
桑拿房是冈尼尔的精神健身房,可一旦离开巴尔泽萨,冈尼尔就被立刻打回了现实。
无梦者只是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专注力,并不意味着知识会凭空冒出来。为了前进试炼,该背的书还得背,任何知识点都不能落下,冈尼尔不敢放松。
深夜,空荡荡的房间里,冈尼尔来回踱步。
“《无梦者与智视基础研究》,第一章第六节第七点:无梦者的能力‘智视’,来自于智源石的良性辐射,这种特殊矿石仅产于塞纳城内海。由于无梦者普遍不会做梦,由此得名……”
假的……连教科书都是假的,自己明明会做梦,却要背诵这些虚假的知识,把短暂的生命浪费在这种虚假的东西上,简直是犯罪!
我想要真实!我想要成就非凡的事业!
冈尼尔尝试过在图书馆寻找答案,但这种“无梦者做梦”的现象从无记载,那些“预言之梦”更被打上了神棍骗子的标签。
“到底我是骗子,还是世界在骗我……”冈尼尔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妈妈说过,不要告诉别人自己会做梦,会被人瞧不起。但困惑到夜不能寐的少年,还是鼓起勇气,去询问了那些权威学者。
“老师……请问,有会做梦的无梦者吗?”
正在看《巴斯克天才报》的老师眯起眼睛,瞥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有些痴傻的男孩,“你先回答我,没钱的能叫有钱人吗?”
“不能……”
“那不就得了!会做梦的,还能叫无梦者吗?冈尼尔啊,你好不容易投胎投了个无梦者的脑子,怎么就不能把心思搞到学习上,给我们高中争个光?你天天胡思乱想,一幅没睡醒的样子,老师很痛心啊!”老师锤着胸口,试图把心锤痛。
“想想你的妈妈,想想她对你的期望吧!你瞧这个收音机……”老师拧开收音机,“癌细胞酒吧大酬宾!纯麦啤酒买一送一!让你的味蕾爽到飞起!”
音量太大,吓了全办公室一跳,老师赶紧关掉。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三年前,你妈为了把你转来我班上,送了我这台‘听个爽Pro’,伏尔甘区产的,外面卖一两万呢!老师我是百般推辞,奈何啊!母爱太纯粹、太热烈了,我才勉强收下。每当我看到你不好好学习,就会打开这台听个爽Pro,爽上两……不!是内疚的听上两小时。所以,为了你妈妈,为了我,为了这台听个爽Pro,前进试炼能不能好好发挥?”
“能吧……”冈尼尔小声回答。
“能不能?大声告诉我!Loudly!”
“必须的!”冈尼尔强打精神,但意识到自己吸引了全办公室老师的目光,立刻蔫了下去,蹑手蹑脚离开了办公室。
冈尼尔总感觉,除了考上密涅瓦大学,没有别条路能走,这并非因为“他愿意”,仅仅是因为“能做到”。既然能做到,全世界就要逼着他做,毕竟他是个巴斯克区的无梦者,不利用这种天赋实现阶级跃升,那就是犯罪!
他不敢犯罪,所以……先应付“前进试炼”好了。
无梦者的学习能力远超常人,秘诀便在于无梦者随意调动注意力的能力,他们的注意力可以在各个感官和组织上游走,甚至屏蔽不需要的感官,以达到注意力的“绝对专注”。这种能力使他们将人类的□□开发到极限。
普通人当然也体验过“绝对专注”的状态,但他们的专注度与无梦者根本是两个境界。自古以来,全世界人类都在追求对注意力的刻意控制,在炎华帝国,这种修炼叫“坐禅”,在欧罗巴联邦则流行“冥想”,但妄图通过这种训练比肩无梦者,好比和猎豹比短跑,和大象比力气,在绝对的天赋面前,一切训练都是自欺欺人。
这正是无梦者看起来更强大、更聪明的根本原因,经过训练的无梦者,控制注意力如同吃饭喝水,他们由此占据了塞纳城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科研、政治、金融岗位。在塞纳城建成起的三百年历史里,塞纳人将世界远远甩在身后,并利用一套基于粮食生产权和生物医疗技术的垄断体系,在六大联邦都安插了代理人政权,牢牢地控制世界格局,维系着自己的霸权地位。
在国外流传着一句话:“塞纳人给你的,你才能拿,塞纳人不给你的,你不能抢。”
但只有塞纳人内部才知道,这句话还有个变种:“无梦者给你的,你才能拿,无梦者不给你的,你不能抢——倒也可以试试,反正也抢不到。”
同班同学在背地里如此评价冈尼尔:“别看他没爹没妈的,他可是无梦者,一出生就站在顶点了,真羡慕啊。”
但那些自以为的悄悄话,只要冈尼尔略微调动听觉就能听清,但他只在心中默默回应:“如果可以,我想跟你换。”
冈尼尔所在的巴斯克高中,三千余名学生中只有两位无梦者,另一位是隔壁班的女生艾莉亚,两人本该英雄惜英雄,冈尼尔却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或者说,是没有说话的机会。
艾莉亚是个天生的密涅瓦人,是个骄傲的公主,她独来独往,走路带风,眼睛永远平视前方,时常不来上课,成绩却远超所有人,加上她令人深刻的红发,所有人都称她为“傲慢的天才红发少女”。至于冈尼尔,则是“真看不出来那傻小子是个无梦者”。
可冈尼尔感觉,艾丽娅不是骄傲,只是没有空在乎别人,她好像始终有自己的事要做,一定有异常坚定的信念支撑着她。
冈尼尔从不怀疑,这个女孩一定会头也不回的离开巴斯克区,成为一名真正的密涅瓦人,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冈尼尔也羡慕她,并非羡慕密涅瓦生活,而是羡慕她那副永远坚定、目无旁人的姿态。清楚的知道自己要走上什么样的道路,真好。
至于自己……自己这没几年可活的人,到底要走上什么道路呢?
比起冰山一样的艾莉亚,冈尼尔更熟悉是同班同学夏近秋。
无论是名字还是长相,夏近秋都是个标准的炎华人,她显然是个幸运的移民。
巴斯克区是国外移民塞纳城的唯一选择。巴斯克区哪怕再不堪,那好歹也是个塞纳人,但凡是塞纳人,那绝对是他国人民梦想中的人上人——毕竟,公元2017年了,外面的世界还没有发现天然抗生素,而塞纳城已经在免费发放合成抗生素了。一个数据足以说明一切:六大联邦的婴儿死亡率为20%,而塞纳城的仅为0.1%。
生在塞纳城,甭管哪个城区,好歹能活下来啊!不至于免疫力低下一出生人就没了!
移民办会对移民资格层层筛选,而每层筛选都得给工作人员塞上足额红包,这可是非常严峻的考验,夏近秋的家族在炎华帝国也算是个大贵族,来到塞纳城直接被扒了层皮,沦为巴斯克穷人。
还好夏近秋算争气,她是班长,是冈尼尔的同桌,是三好学生,成绩是永远的全校第三——艾莉亚差了50分后是冈尼尔,冈尼尔差了100分后就是她。
“真厉害!比起无梦者只差了100分。”办公室有老师赞叹。
其他老师不屑,“那不正赶上她前面是冈尼尔?换个脑子正常的无梦者,何止领先普通人100分?”
夏近秋知道自己已经拼尽全力了,不可能通过前进试炼成为密涅瓦人,她并不对此怨恨,甚至会鼓励冈尼尔。
“边复习边照顾自己还是太累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带早饭,我看你经常不吃早饭。”夏近秋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冈尼尔当然吃不到早饭,巴尔泽萨经营酒吧很晚,只能管到冈尼尔的午餐和晚餐,又由于妈妈只要求他学习,从不要求他照顾自己,他的自理能力又相当堪忧。
如今竟然有个漂亮同桌要给自己带早饭?那是绝对的人生巅峰啊!
“这个……不好吧……太麻烦了,咱们也不熟……这多不好意思……”冈尼尔红着脸挠挠头,希望对方快点看出自己的欲拒还迎。
“不用不好意思,只是……每天早上你肚子在旁边咕咕叫,好大声,我学习时注意力又比较涣散,容易受影响……”夏近秋也脸红挠头。
“这样啊。”冈尼尔尴尬到搓手。
“别在意,我妈亲手做的早饭,很好吃的,水煮蛋,豆浆,肉包子……”夏近秋说的自己都舔了舔嘴唇,“哦!不过是我家乡那边的饮食习惯啦,不知道土生土长的塞纳人吃不吃的惯。”
“吃得惯!”冈尼尔举手起誓,每天早上他都饿的能吃下一头牛,而且他在图书馆读过,炎华人的美食天赋冠绝全球,论吃,其他地区的只能算野蛮人。
夏近秋点点头,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抖动,“真好。”
“什么真好?”
“你要去密涅瓦大学念书了,好羡慕。”
冈尼尔想说自己根本没想好要不要去,但又觉得这样太臭屁了,像在炫耀,只得小声嘀咕,“其实留在巴斯克区也不错,这里牛排便宜……”
“那一定还是密涅瓦区更好吧。”夏近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窗外。
“为什么这么说呀?”
“因为每个人都这样说呀,那一定就是真的吧,不然,大家干嘛挤破脑袋也要去密涅瓦区?”
“都这么说,便对吗?”冈尼尔想,教科书都说无梦者不会做梦,那自己怎么回事?天生反骨?
“好吧,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只要是按照自己想法走的路,我都会支持你的。”夏近秋从抽屉掏出一罐可乐,递给冈尼尔,“干杯,苟富贵,无相忘!”
冈尼尔接过,指间一挑拉开拉环,“狗什么?汪什么?”
“是我家乡的俗语啦,就是发迹了,别忘了好朋友。”
“忘不了!绝对忘不了!”冈尼尔豪迈的一饮而尽,并非随口妄语,他是真心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给自己带早饭的好朋友,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十七岁的少年心里激荡起了什么,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别过脸,不想让人看见他脸红。
可这个小细节还是被同学们敏锐的捕捉了,周围一堆孩子起哄:“冈尼尔!夏近秋!冈尼尔!夏近秋!冈尼尔……”
冈尼尔虽然害羞的满脸发烫,内心却有压抑不住的狂喜,他偷偷瞥了一眼,却发现夏近秋也红着脸在偷笑。
真幸福……如果能一直这样,也挺好的。
“别妄想了,你只有8年可活了,凭什么和正常人在一起。”脑海中蹦出一句冰冷的嘲弄,让冈尼尔一瞬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