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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小兵 ...

  •   “议长,纽盖特死了,死在实验室里,警方找不到凶手。”金发女人呈上报告。
      老人没回应,他的眼睛从不离开显微镜。这是间混乱的实验室,堆满了各种仪器和各色药剂,实验桌上摆放着数十个以假乱真的人脑模型,那逼真的皱褶仿佛还在跳动,令人反胃。如果不是要汇报工作,女人真的不想来这里。
      “之前也有类似的案情,那些杀手不为钱,只是……”金发女人顿了顿,“只是挑那些有负面新闻的学者下手,比如纽盖特,传闻他一直在用穷人的孩子做生物实验。”
      “死的不冤,那些家伙犯了错。”议长淡淡的回应,声音像腐烂的木头。
      女人附和道:“是,他们犯了错,对科学的狂热过了火,导致……”
      “不。”议长的语气很不耐烦,“尤金尼亚,你是前进议会的副议长,却对规则的认知如此浅显,单纯的像个孩子。”
      女人一怔,金发抖动,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
      “他们对科学的追求没有错,仅仅错在,没有足够的权力给实验室安插二十名保镖,那样他们就不会死了。”老人冷笑一声。
      尤金尼亚咽了口唾沫,额头留下细细的汗,“您……您说得对,我还需要学习。”
      她瞥了一眼老人面前的试验台,这个老家伙本该享受退休生活,却始终赖在实验室,疯狂的沉迷他的研究——一项他琢磨了快二十年的研究,显然还得继续下去。按尤金尼亚的设想,她年纪轻轻就爬上副议长的位置,只需安静等待老人退休,成为最年轻议长指日可待,没想到老头身体硬朗的很,压根没有让位的意思。
      老人已经六十五岁了,仍拥有鹰一般的眼神,尽管深居简出,常年待在DNA双子螺旋塔的塔尖实验室,却始终牢牢掌控着核心权力。
      “饿了,去帮我煎个蛋,要流心的。”老人摆摆手,像招呼佣人。
      “是。”尤金尼亚欠身,退出实验室。她对这个指令是又爱又恨,爱在终于可以离开这恐怖的鬼地方,但恨……
      几乎是走出电梯的一瞬间,她的高跟鞋尖就吻上了一个倒霉议员的屁股,“妈的!老东西把我当什么了!老娘可是副议长啊!”
      “消消气,消消气……”几名议员了解这位副议长的处境,赶忙上前,揉肩的揉肩,点烟的点烟,赔笑的赔笑,献茶的献茶。
      “你们几个……”尤金尼亚咬牙切齿。
      “到!”四名议员马上立正,“请议长指示!”
      “谁蛋煎的最好?”
      虽然不知道目的何在,但仍有人快速响应,“我是食品学博士!还考了高级厨师证!”
      “流心煎蛋!五分钟内带过来!快滚去煎!”

      五分钟后,前进议会议长——奥巴瑟吃上了流心煎蛋。
      其实,无论是高级厨师还是低级厨师,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他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手头的实验,口中根本无味,胡须上沾满了蛋液也浑然不觉。之所以要流心煎蛋,只不过是体征检测仪提醒他该补充蛋白质了,而且他忙碌了一天,确实有些饿了。
      DNA双子螺旋塔——这座孤独的高塔是前进议会的总部,也是议长奥巴瑟的家,透明幕墙外,是沉入地平线的红透了的夕阳,正像餐盘里的流心煎蛋。
      如此风景,任谁看到都要感叹几句,可奥巴瑟眼里根本没这些东西,他只想继续实验。
      “开半窗。”他用语音控制着玻璃幕墙,那玻璃墙缓缓下降了一半,在999米的高度,狂风本会瞬间涌入实验室,和海啸一样残暴。但这幢建筑的外立面有流线设计和气动导流板,实验室里只有微风吹拂。
      奥巴瑟拾起空盘子,像玩飞碟一样,将盘子从999高的地方掷了出去。
      会砸到什么呢?或许那盘子会破开某户人家的窗子,在餐桌平稳着陆,接着,准备进晚餐的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飞碟”是哪来的。或者更倒霉些,直接让谁的脑袋开花,但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砸不到,只是无聊的撞上一堵墙,变得粉碎。
      奥巴瑟不在乎“高空坠物”的罪名,没人能拿他怎么样,砸到谁算谁倒霉——他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好玩儿,而能让他觉得好玩儿的事情并不多。
      在前进议会,老议长已经没有同龄同事了,纵使有,也只是挂个“资深学者”的幌子,多让单位帮自己交几年养老金罢了。
      奥巴瑟十四岁成为密涅瓦大学脑科学学士,十七岁考取硕士,攻读计算神经科学方向,辅修脑外科、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十九岁成为博士,二十二岁留校成为讲师,但半年后,他便因为违反实验室规定而遭受处分——这个疯子竟然直接在实验室为一群脑癌患者免费做手术,校方闯进实验室时,患者的整个脑壳都被锯掉了,大脑正突突的跳动,血溅的到处都是。事后奥巴瑟回应道:“我正想练练开颅技巧,而那帮人没钱去医院治疗,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错?虽然死了两个,我也确实救活了一个啊。”
      学校本想给这个天才一个警告,给予留校察看处分,将此事压下去,但奥巴瑟并不买账,他直接辞职,转头加入前进议会,并破格成为核心议员,这是史上最年轻的核心议员,连前任议长的亲儿子也比不过他。
      这是自然的,忽略此人的道德问题,光看履历,23岁的奥巴瑟发表的论文含金量,已经比前进议会90%的人都高了——而前进议会向来习惯于忽略议员的道德问题,按他们的话说,知识是苍天大树,道德瑕疵不过是树上的小虫,并不影响树的伟岸。
      “前进!塞纳!前进!”
      这是前进议会的口号,也是每名议员加入时的宣誓。塞纳城的天才很多,但大部分都将前进议会当做职业生涯的终点,这里有钱有闲有地位,混到一些可有可无的科研项目就可以留下来,靠科研基金和奖金过上上等人的生活。
      只有奥巴瑟真正做到了“不知疲倦的的前进”。
      这一前进,就是四十年,如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对奥巴瑟来说,科学是最狂野的魔法,而对科学来说,奥巴瑟则是最狂野的魔法师。他疯狂的汲取一切知识,日日夜夜的停留在实验室,将自己的一切假想付诸实践。《塞纳先驱报》评价他为“将塞纳城科学推进100年的天才”,而塞纳城也不过比外部世界领先一百年出头。
      《塞纳先驱报》的报道并不算夸张,这家伙不仅在脑科学领域是“唯一的权威”,甚至在建筑学、经济学和统计学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在“天龙”空轨设计初期,奥巴瑟作为唯一的非建筑学专家参与了设计会议,并当场指出轨道设计的风荷载和温度应力计算存在问题,该问题在一个月后才被其他建筑学专家应证。
      虽然拥有“将科学推进100年”的大脑,但同时这个男人也暴露了极大的性格问题,暴躁、极端、不受约束,这使他颇受争议,但当他冷峻的眼神扫过整个会场,身后的屏幕显出他的履历和科研成果,几乎没有任何异议的,他被推举为前进议会的议长。他对权力没有兴趣,但有权力总归是好事——当他成为监管者本身,他便可以不受监管了。
      据说,欧罗巴联邦有一本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正是以奥巴瑟为原型,讲述一位科学狂人制造了一个怪物,最后怪物杀死了他的家人。记者提问他对此有何想法,奥巴瑟回应:“怪物的思维模块显然有缺陷,如果是我来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当时,全世界都以为奥巴瑟开了个玩笑,但奥巴瑟没有。
      “思维问题,本质是人工智能的缺陷……而人工智能的缺陷,需要真正的‘人’来弥补。”奥巴瑟凝视的眼前的青铜罐——那罐子里充盈着黄色液体,并浸泡着某种东西。
      他的同事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虽然他并不真的在乎他们,但对议会来说总不是好事。他知道某个组织正有计划的杀害他的手下,但刑警也对此无能为力。所有人都说,他太老了,是头窝在实验室里的老狮子,连手下议员的死都无动于衷,迟早有一天,那些狂热的恐怖分子会找上他。
      而奥巴瑟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习惯于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与其一个案件一个案件的调查,倒不如将整个杀手组织连根拔起呢,这样比较有效率。
      “我的‘弗兰肯斯坦’啊,我在等你长大……”他凝视着青铜罐,冷冷的哼笑,“那些逍遥法外的杀人犯们,或许正喝着酒看着报自鸣得意呢……”

      巴斯克区,癌细胞酒吧放着欢快的音乐,巴尔泽萨抖着腿哼着歌。
      “Ba de ya! Dancing in September……”
      下午的酒吧非常清闲,没什么客人。他放下报纸,小酌了一杯,他不是无梦者,大可以享受微醺的快乐。
      报纸上,一名政客死于谋杀,他曾极力推进增加科研预算,削减辉煌教派的预算开支。这是典型的“科学激进派”作风,与前进议会站在一边,希望塞纳城贯彻“科技豢养”计划,以强劲的科技硬实力控制全世界。与之相对的是“温和派”,其以辉煌教派为核心,朝着平等外交、人道统治的方向努力。
      “而我?”巴尔泽萨在心中自嘲,“我当然是温和派,只是手段不太温和。”
      “老巴尔!再来两扎啤酒!”酒吧里唯一的酒客用玻璃杯敲着桌子——大下午的喝的醉醺醺的,这瘾得多大?
      巴尔耸肩,“扎克,你欠了三千朱诺酒钱了,加上这杯是三千零二十。”
      扎克拍拍胸脯,“老子向来以诚信著称,绝不是故意赊账,我说没钱,那是真一毛钱没有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还能骗你不成?”
      下一秒,幽灵般的身影掠过,扎克的钱包出现在了吧台,里面还夹着几张“普鲁托”。冈尼尔手插口袋,晃晃悠悠的走出了酒吧。
      “这小子……三年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巴尔泽萨笑了笑。
      三年,足够让一个新手变成老鸟,任何行业都是如此——杀人也不例外。
      男孩是个天才,在巴尔泽萨看来,这般天赋的卡戎极其罕见。他埋伏在屋顶、床底、衣柜,从阴影中接近目标,轻轻扭断那些恶人的脖子,干净利落的像行内二十年的老手。
      他仿佛就是塞纳城传说中的“卡戎”,是手持巨镰的死神。
      相传三百年前,城主普鲁托建设塞纳城前,为了抗衡船坚炮利的外来侵略者,曾组建多只特别部队,其中最令敌人胆寒的便是暗杀部队“卡戎”。这些恐怖的无梦者杀手,像幽灵般潜入军营中,完成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任务。往往直到第二天清晨的军议,有人去催促迟迟不到的将军,才发现有鲜血从营帐中流出来,而门口的卫兵均表示“整晚都很安静,什么都没听到”。
      但那个“卡戎”是都市传说,是后来的塞纳人为神化普鲁托编造的故事,在现代演变成了“裂口女”“瘦长鬼影”“夺命小丑”般恐吓小孩的存在。很难想象,在建国三百年后,真有这样一支暗杀组织存在,他们穿梭在钢筋水泥里,做正义的刽子手,摆渡他人的魂灵。
      黑色兜帽下,提着银色匕首的冈尼尔,是塞纳城最令人胆寒的“冥界摆渡人”。只是,在不“摆渡灵魂”的时候,冈尼尔仍然像个孩子,喜欢托着下巴幻想,逃课在图书馆翻小说,骑车在巴斯克区的巷弄穿梭,捉弄酒吧的客人。
      他仍然经常失眠,噩梦和烦恼困扰着他,但好歹他现在有事可忙——或许还是份正义的、非凡的事业。
      巴尔泽萨说的是真的,顺从本心的生活,只需要轻轻一跃,接下来就交给重力,在重力的作用下,这三年过得很快。
      轻轻一跃,和过去的生活彻底一刀两断,像那二十万朱诺和难看的橙色毛衣,被他的决心烧成了灰。生活的地震将一切化为废墟,可废墟上自然会长出些什么。
      似乎一切都走上正轨了,如我所愿……吗?
      只是……仍然有哪里是怪怪的——假如25岁自己就会死掉,现在也只有四年可活了,可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做梦?又为什么可以预言未来?25岁真的会死吗?会怎么死去呢?为什么样的事业死去呢?
      冈尼尔刚走出酒吧后门,无数流浪猫从四面八方涌来,像粉丝见面会。男孩揉碎面包洒在地上,那本是他的晚餐,但他并不在意,他最近很喜欢饥饿带来的清醒感。
      加入卡戎已经三年了,冈尼尔摆渡了17个灵魂,这里恰好也聚集了17只流浪猫,冈尼尔喂养它们,还给它们做了窝,过去的三个冬天,这些猫都靠男孩才能活下来。
      “打平了。”冈尼尔喃喃,“救下的猫,和夺走的命……不知道哪个数字会更快增加。”
      “喵喵~”
      “你们说我做的对吗?我杀的都是坏人吧?”
      “喵!”
      “没白喂,感谢你们的支持啊。”
      无声的,一头显眼的红发出现在冈尼尔身边,现在他们是“同事”。
      “你这样喂它们,这里会聚集越来越多的野猫。”X冷冷地说。
      “但我也不能看它们饿死吧。”冈尼尔淡淡的回答,“你是怕它们抓了路人吗?我以为你对全人类都不感兴趣。”
      “是不感兴趣。”X撂了撂头发,转身离开,“但是我养鸟,看不惯流浪猫聚集。”
      X,或者说艾丽娅,正是这样的女孩。冈尼尔本以为成为“同事”,她就可以对自己友善一些,可越接触,就越觉得这家伙有种蔑视全人类的冷漠。
      冈尼尔撇撇嘴,懒得理她,继续喂猫。
      “对了。”X突然站住,“如果伤到了‘鬼’,我就杀光附近所有的猫。”
      冈尼尔正要撒下面包屑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以冈尼尔对X的了解,这不是句威胁,是一种诚实的警告。
      “鬼”是X养的鹦鹉的名字,这个缄默的女孩养了一只聒噪的鸟,并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珍爱生命,远离变态。”冈尼尔只敢在心中默默的说。
      偏偏,这个“变态”是自己的“影子”,是自己放了别人血后,帮自己把血擦干净的人。她冷漠,理性,严谨,是一台完美精确的任务机器,冈尼尔不是从未露出马脚,只是他的错误都有X兜底。在刀尖舔血的任务中,身后有这样一个人,冈尼尔由衷觉得安心。可任务之外,X那么冷漠,冈尼尔总觉得自己欠她钱。
      更要命的是,两人还是大学同班同学,专业都选了那该死的文学。
      “今晚的任务,目标是个大学教授?”
      没有回应。
      “你说,大学教授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没有回应。
      “上次干掉那个政客也够牵强的,只是因为他的政治立场?”
      没有回应。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们干掉的能不能算坏人,你说呢?”
      X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不要在教室里跟我讨论这种事啊?”
      “下课了嘛,同事之间聊聊工作怎么了,我这不是看你没人说话,怕你寂寞嘛……”冈尼尔小声嘟囔,但环视一周,发现周围同学正笑着窃窃私语。
      嘁,无聊的地球人,就爱八卦。
      也对,X跟别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自己这样粘着她确实怪怪的。
      上课铃适时响起,冈尼尔缩回座位,再等待无聊的四十五分钟就下课了,听课是不可能听课的,为了消磨这段时间,冈尼尔在笔记本上划出横竖十五条等距线,构成二百二十五个交叉点——五子棋,这种古老的游戏在全世界流传了几百年。
      今早,冈尼尔从夏近秋那儿学会这个游戏,但夏近秋下不过他,同为无梦者的X又不会跟他玩儿,他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只要先手占据棋盘中间的天元位,就一定能取胜啊……有没有办法可以破解呢?”冈尼尔抓耳挠腮,试图思考方法来破除常规认知——既然都说先手必胜,那我就想一种后手必胜的法子。
      这一局,事情有了转机。后手的防守相当稳当,并逐渐控制了棋盘,逐渐转守为攻。
      “如果发明了破解公式,岂不是能得诺贝尔数学奖啊?等等,诺贝尔有没有数学奖来着?”冈尼尔开始幻想。
      快了,快赢了!后手方彻底占据优势。
      但,那要命的第一颗黑子,占据天元位的、纵横全场的关键之子,带来的优势始终没有改变。
      冈尼尔调动了全部注意力,屏蔽了全部感官,最后依旧被翻盘了,先手的优势不可撼动,他可以确认了,在先后手双方都不犯错,且没有禁手的情况下,这不是个公平的游戏。
      “操!功亏一篑啊!”冈尼尔“啪”的猛拍了声桌子。
      但下一瞬间,他便意识到事情并不对劲。
      全场寂静,七十多双眼睛正诧异的看着他,夹杂着窃窃私语和偷笑声。
      “冈尼尔同学,你瞎激动什么呢?”讲台上,顶着地中海发型的教授眯着眼。
      碰上硬茬了,是教导主任“秃鹫”,冈尼尔额头开始冒汗了。
      冈尼尔早听闻一流大学抓学术,二流大学抓成绩,三流大学抓纪律,放眼全塞纳城,巴斯克区立大学是纪律抓的最狠的,简直是三流中的三流,直接九流。
      而面前这位“秃鹫”,对纪律更是迷恋,按照他开学典礼的说法:“我校学生最好乖巧些,因为除了乖巧,你们恐怕很难拥有其他优点了,我会努力帮助你们保有这一优点的。”
      “你妈的,讽刺谁呢!”听到这,冈尼尔心中暗骂,但意外的是,周围其他学生都在笑,仿佛讽刺的另有其人。
      冈尼尔一瞬间想到了那些在酒吧里互相辱骂的醉汉,把时间消耗在打架和犯罪的巴斯克青年,还有职业碰瓷讹诈的老人,夜总会里堕落的赤裸男女……或许周围的这些同学的未来,便是这些人。
      “难道你们没有尊严吗……愿意就这样一直烂下去?”冈尼尔的内心愤恨不安。
      他必须得承认,这一瞬间,他有些后悔没有选择密涅瓦大学。巴尔泽萨总说密涅瓦人虚伪,但虚伪的好总好过赤裸的坏。
      如果妈妈还在,一定会逼着他报考密涅瓦大学,接着大张旗鼓宴请八方,配着夸张的笑声故意到处问“哎哟!你怎么知道我儿子考上密涅瓦大学了啊?”,让街坊四邻们嫉妒到发狂。
      过去,冈尼尔总觉得这种炫耀尴尬又难堪,但很多年过去了,他突然有些想念这种平凡的虚荣。
      只是,妈妈不在了,他也没有报考密涅瓦大学,甚至加入了卡戎,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离经叛道不足以形容自己的选择,他这是在正路和歪路之间选择了邪路。
      秃鹫老师当然不知道他班上有两个到夜里就会提着匕首“摆渡他人灵魂”的家伙,他只知道冈尼尔,这个无梦者,前进试炼的第二名,全额新生奖学金获得者,在大学三年颓废的像一条败狗,上课除了睡觉就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冈尼尔!问你话呢!你瞎激动什么?”秃鹫厉声喝道,直接破音,吓醒了准备当鸵鸟的冈尼尔。
      “我……我……我感叹呢……”冈尼尔挠头,“秃……不是,教导主任您讲的太好,您这样的学者,没通过申请加入前进议会,真是功亏一篑啊!不是,功亏二十二篑了!”
      秃鹫主任申请加入前进议会,申请了二十二年都没通过,这是全院皆知的笑话。
      他气涨了脸,“冈尼尔!跟你闹呢!告诉我,刚才讲的这道题答案是什么?答不出来……让你做一整年的值日!”
      冈尼尔快速扫了一眼黑板,没得到任何线索,他刚才屏蔽了全部感官,根本不知道讲台上在说什么。
      “选C。”来自身后的及时救援,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哥们够义气!
      “选C!”冈尼尔目光坚毅,斩钉截铁。
      秃鹫差点背过气去,恶狠狠地说:“这是道判断题……”
      又是全场哄笑,最大的笑声来自身后,那是个鼻翼镶着鼻钉的男孩儿,得意到癫狂,向周围炫耀着成果,“那个无梦者简直是条傻狗,又被我骗到了!”
      “哼……”冈尼尔咬咬牙,选择屏蔽那些噪音。
      周围的噪音渐渐消散,但奇怪的是,冈尼尔无法屏蔽来自秃鹫的声音,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自讲台而下,慢慢走近。
      “冈尼尔……听说你一直在从事‘非凡的事业’呢,是指上课睡觉,还是下五子棋呢?”秃鹫坏笑着。
      你懂个屁?老子在行侠仗义的时候,你还在睡大觉呢!冈尼尔心中暗骂,但此刻他只能咬牙忍耐。
      “很高尚嘛……拥有去密涅瓦大学的机会,却选择留在巴斯克区,我开始以为你是因为建设家乡的理想,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我们给的奖学金比较多,学费比较便宜呀……”
      你知道个屁,老子一单就能拿20万!
      “后来我们拿到你的档案,看了个仔仔细细,哎呀……难怪你会做此决定,你的身世真是相当难堪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周响起,像好奇的嘲笑,冈尼尔生气,同时也升起一丝恐惧,他讨厌自己的过去被这么光明正大的晒出来。
      “你是觉得……无梦者可以在巴斯克区为所欲为吗?真好笑,这里的学生都不是无梦者,可他们都比你优秀呢……你真的以为你在搞什么非凡的事业吗?骗骗别人得了,别把自己都骗了呀……”
      秃鹫老师的攻势不减,“你看看你,都二十一岁了啊,作为无梦者竟然如此平庸,简直让那无梦者的头衔都变成了笑话……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能做什么样的事,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那草履虫般的大脑有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
      冈尼尔深吸一口气,他在做最后的忍耐。
      为了社会安定和谐,为了那几乎不存在的师生情谊,他祈祷秃鹫到此为止,他好我也好。
      但秃鹫没有。
      “自以为在追逐所谓的人生意义,自以为脱离了牢笼……”秃鹫在狞笑,“我倒想问问,你那早就不在了的父母,能忍受现在的你吗……”
      冈尼尔感到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几乎爆裂,他缓缓抬起了头,手指骨咔咔做响。
      “开除而已,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吗……”他冷冷的问。
      但在发泄愤怒之前,他先感受到了惊骇:他看到,教导主任真的变成了他的外号——一只秃鹫,顶着布满皱褶的青灰色头颅,挂着邪恶的笑容,尖锐弯曲的喙一张一合,散发着腐肉的气息,充满恶意的逼近自己。
      坐满的教室的也不再是学生,他们是一群更加年幼的秃鹫,咧着嘴,发出刺耳的嘶吼,嗷嗷待哺,等待老秃鹫撕碎眼前的食物,再饱餐一顿,它们那锐利的喙正是为了撕烂腐肉而生的。
      十分钟前,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春天下午,现在,黑暗从四周蔓延进教室,远处传来闷雷,紧接着下起了暴雨。
      忽明忽灭的路灯,穿透雨幕的卡车灯束,血泊里的人,疯狂的奔跑,无法撞碎的玻璃门,漫长的、无法走到头的医院长廊……一幅幅画面闪现脑海,冈尼尔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最终竟然身处漆黑的大海上,头顶是盘旋着的秃鹫。
      “……好孤独啊,黑暗的大海上……摇摇欲坠的木筏,连灯塔都看不见……”老秃鹫在头顶发出沙哑的音节,那声音像利爪在摩擦耳膜,“谁能救救你呢,像鬼魂一样飘荡,什么都看不到啊,到底要去往哪里,只能胡乱的挥舞着镰刀,杀死无辜的人……冈……尼……尔……”
      在被恐惧彻底攥住的时刻,冈尼尔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危险。
      “智视”会永远保护他。
      无梦者之所以不会受伤,依赖的正是这种能力,他们能预测到即将面临的危险,从而提前躲避。与常人不同的是,这一过程不需要大脑参与,也省略了神经信号的传播,完全由身体自发行动,因此这个过程快的惊人,连子弹也无法打中他们。
      管你是秃鹫还是恶魔!只要拥抱了智视,就没有人能伤害自己!
      “滚!”冈尼尔转身挥手,打飞了身后的手。
      没有老秃鹫,没有小秃鹫,只有一个女孩,捂着手嘶嘶叫疼。
      夏近秋,作为同学每日都见,此时却感觉好久不见。三年前入学时,冈尼尔告诉夏近秋,自己是因为要建设巴斯克区老家,才毅然决然的留了下去,让小女孩一阵崇拜。结果自己在大学浑浑噩噩睡了三年,也不知道人家现在怎么看自己。
      “夏……”冈尼尔有些错愕,但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女孩,突然反应过来,“抱歉啊……我做噩梦了……”
      “你属马啊?站着做梦?”女孩憋着眼泪,语气中略有埋怨,显然这一下打的不轻,“还有,无梦者还做梦呢?编都不会编……”
      “你别说,无梦者还真做梦……”冈尼尔小声嘟囔。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讲台上的挂钟指向傍晚五点半,一只喜鹊站在窗沿啼叫,窗外是春天特有的粉红色夕阳,像天空害羞的红晕,一片飞舞的落叶飘进教室,拍在夏近秋的胸口。
      客观地说,她还是很漂亮,就像三年前的光景一样,一下子,好像什么都没变。
      “也没啥……是我太凶了。”女孩努力的憋回眼泪,将通红的手掌缩回口袋里,“我知道,智视也不是你能控制的。《无梦者与智视研究导论》学过的嘛,只要感到危险,身体就会不受控制的保护自己,你也不是故意的。”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善解人意,骂骂我也可以的……冈尼尔如此想着,叹了口气。这个女孩一直以来都这样,这样的人在巴斯克区是会吃大亏的。
      “你知道今天是你做值日吧?”夏近秋问。
      “我?不是你吗?”冈尼尔记得值日轮班。
      “本来是我,但是教导主任让你连值一个学期,因为他提问的时候你一直在发呆。”
      “那你怎么留下了?”
      “嗯……因为……”夏近秋一下子红了脸,“我看你没什么精神,留下来帮个忙。好了别问了!快弄吧!赶着回家吃饭呢。”
      夏近秋扎起头发,捋起袖子,干劲十足的将黑板擦和粉笔收拾好,用抹布抹去了讲台上的粉尘。冈尼尔看到她白皙的手臂上下挥舞,粉尘漱漱落下,在黄昏日照中飞舞。
      那时候——最难熬的时候,就是眼前这个女孩子每天给自己带早点,鼓励自己一起朝着前进试炼努力,怎么突然就变成两个世界的人了呢?假如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敢留下陪自己值日吗?
      夏近秋解开发带,油布般的黑色抖动,窗外的夕阳在黑发上反光。
      “一起回家吗?”
      “嗯嗯嗯。”冈尼尔小鸡啄米般点头。

      黄昏的街道,冬天死去的落叶,被春风吹拂到道路两边,两个拉长的影子并肩前行。
      “冈尼尔?”
      “冈尼尔……”
      “冈尼尔!”
      “哈?”冈尼尔一怔,他还是忘不掉刚才的噩梦。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背搭在冈尼尔的额头上。
      “没发烧,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老实说,你一直看起来不太精神,是晚上一直熬夜吗?”夏近秋关切的问。
      冈尼尔苦笑,“对。”
      他也没说谎,干这行确实得熬夜。
      “玩游戏?”
      “算……是吧。”冈尼尔别过头。
      你要说我做的事是“游戏”,好像还挺酷的,杀人游戏嘛……其实做这种事,确实很像游戏——如果你没有人性,只是单纯完成目标的话。
      当刽子手,最好不要在提刀的时候思考太多问题,卡戎的目标往往也是无梦者,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反杀。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夏近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当然。”冈尼尔感觉自己没有拒绝面前这个女孩的权力。
      “你在追艾丽娅吧?”夏近秋突然问道。
      “啊?”冈尼尔瞪大了眼。
      这是什么问题?夏妹妹,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跟X都在做什么啊?说起来真想哭,普通学生真好,还有这种谈情情爱爱的空间,你知不知道那个红发魔女杀了多少人啊……我现在怀疑那头发都是别人的血染的!妈呀!追她?她直接回头砍死我啊!
      等等……如果X是魔女,自己不也是个魔头吗?没什么两样啊。所以,什么校园恋情、青春情愫,跟自己这种人压根扯不到一块……话说回来,假如自己不是这种怪物,会不会就追到夏近秋了呢?然后一辈子在一起,活个八九十岁老死,好像也蛮幸福的啊。
      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离这种平凡的幸福很近?
      不知怎么,一下子,突然离的这么远。
      “真好,其实你跟艾丽娅挺般配的。”夏近秋东张西望,眼神躲闪。
      “般配?配在哪……”冈尼尔简直要冒汗。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啊,你们是无梦者,就光论血统,也算是天造地设了吧。”
      “就这?为什么要看血统啊!”冈尼尔没来由的不爽,但自己爸妈就是因为血统才分开的……好吧,其实血统门当户对也有一定的道理。
      “不止是血统,而且,你们都是很好很优秀的人呢。”
      冈尼尔真的冒汗了,心想妹妹你看人真准,“你怎么看出来的……”
      “反正就是很好的人呀。”
      “明明是客套话吧,那你举个例子好了!”
      夏近秋憋了半天,支支吾吾啥都没说。
      冈尼尔捂脸,“你看嘛……根本举不出例子……”
      “不是你不好!是……好的比较隐蔽嘛!”夏近秋涨红了脸,焦急的说:“比如……你是无梦者,但从不欺负别人,不像别的无梦者那样高高在上的!”
      “是吗?”被夸的冈尼尔并没有很开心,这优点无非是他作为无梦者的优点,好像没有这个光环,冈尼尔也只是个没什么特点的普通烂好人。
      夏近秋察觉到了冈尼尔的情绪,赶忙补充:“而且你很有正义感……而且很温柔,也很善良!”
      冈尼尔苦笑,只是在心中暗暗的想:“温柔?善良?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吧……”
      “那艾丽娅呢?”冈尼尔撇开话题。
      “啊……其实我不了解她,但是看到她只和你说过话,你们关系不错,所以应该也是很不错的人吧,只是性格比较内向?”
      “何止是内向,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冈尼尔翻了个白眼。
      夏近秋笑了笑,又突然止住笑容,“虽然你这么说,但是还是喜欢她的吧?否则也不会一直和她说话。”
      “完全没那回事!别乱猜了啦。”冈尼尔嘟囔。
      “真的吗?”夏近秋眼睛发光。
      “真的啊!”冈尼尔高举双手,“要是说谎,我被关公一刀砍死!”
      “别发那种誓!一点都不吉利!”夏近秋赶紧把冈尼尔的手拉下来,但冈尼尔分明看到,她满脸都是笑意。
      莫名的,两个人的脸凑得很近。
      “其实……我高中以为你要去密涅瓦区的,结果你留在了巴斯克区,还跟我报的一个专业……”夏近秋的脸被夕阳晒的通红,声音娇小而胆怯,“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是故意的吗?”
      冈尼尔当然知道女孩什么意思,他一时语塞,只能开始说胡话,“我确实是故意留下来建设家乡的……”
      “那你的故意,是因为艾丽娅故意的吗……还是……”夏近秋低头,不敢看冈尼尔的眼睛,“还是因为我……”
      黑色秀发在冈尼尔眼前抖动,他闻到了那细腻清新的发香,夏近秋的手还轻轻拽着他的胳膊,他感到了肌肤细腻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
      假如有平行时空,有一个自己,不必25岁死去,不必成为卡戎,那现在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说:“是因为你”。接着,一切都美好的像春天的黄昏,他们会牵着手,沿着这条路走到天黑也不松开。
      可惜没如果。
      城区的钟声响起,敲了六下。
      下午六点,该去密涅瓦区了,今晚的目标就在那里——杜伊诺,密涅瓦大学基因编辑学教授,还有外科手术医师背景,中年男性无梦者,看起来是个很难搞的角色。
      为了杀死一个无梦者,不仅需要更强大的无梦者能力,还需要将其逼入死角,使其避无可避,这样“智视”才会失效。冈尼尔已经为这个计划考察和思索了很久,今晚杜伊诺会独自留在实验室加班,这是难得的机会,绝对不能错过。
      冈尼尔抬头看了一眼夏近秋,水汪汪的眼睛像月亮——他猛地意识到,这样的眼神,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有,也不会再看到了。
      冈尼尔被巨大的失落感击中,只能用极致的冷漠包裹自己,“抱歉,我还有事。”
      夏近秋对突如其来的道别感到错愕,“啊……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你很好,是我不好。”冈尼尔面无表情,“或许,再也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但是……只是我……我这人有问题。”
      “那么,再见,夏近秋同学。“
      错愕的女孩愣在原地,颤动的像块透明的玻璃,随时都要碎裂开。
      突然,有哭声从旁边的小巷传来,吸引了两人的思绪。
      走失的孩子?不像,是成年人的哭声。
      冈尼尔向巷子里瞥了一眼,一群男孩围着一个裸体的男孩,他的衣服挂在树枝上,已经被撕碎,脸上和身上尽是淤青,哭丧的脸写满惊恐。围着他的男孩们嬉笑,吵闹,时不时给上一巴掌。
      “我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了……”
      “你妈打工的钱呢?她不可能只挣这点儿吧?我听说她做的都是不合法的买卖啊!”带头的混混抓住他的肩膀,用膝盖顶他的腹部,他痛的说不出话来。
      冈尼尔叹了口气,这在巴斯克区很常见,一下子让他想到了加入卡戎的那个夜晚。当年的他,看到这幅场景会害怕到动不了。可今天,他只觉得无奈。
      他突然注意到,那个被逼到角落的男孩……鼻子上镶了个鼻钉。
      判断题选C是吧?给坏人逮住了呗!放你们狗咬狗!冈尼尔在心中冷哼一声。
      “我妈妈没有钱了……钱都交学费了啊……”鼻钉同学边咳嗽边回答。
      “能念大学了不起啊!”混混像被戳中了痛觉神经,“你有钱念大学、做鼻钉,没钱给本大爷上供?”
      他捏住鼻钉,尝试拽了拽,“喂!你们猜!我能不能把这个鼻钉扯下来?这个废物的鼻子会不会一起掉下来啊?”
      周围响起了一阵哄笑,像一群秃鹫。
      鼻钉同学意识到有人在巷子这头,他抬起头,眼中冒出了光,“同学……救我……”
      冈尼尔一怔,救人倒是简单,但我赶时间啊,而且若在这个节骨眼惹麻烦……
      他缩起脑袋,准备当个鸵鸟,快步离开。
      “哈哈!我还真以为你有同学呢!谁认识你啊?跟你的鼻钉说再见吧!”
      巷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起一滩乌鸦。
      冈尼尔没走几步,又停下了,那些秃鹫好像有些过分了吧,吵得让人容易想起一些不好的事,真破坏心情啊……
      他捏了捏拳头,感受血液在血管里汹涌奔腾。
      如果说加入卡戎是为了远方看不见的正义,那眼前的正义呢?
      “够了!”
      冈尼尔一怔,谁把自己台词说了?他转头,看到一个消瘦的身影,毅然决然的向那些秃鹫走去。
      “他是我同学!放他走!”女孩倔强的向前走去。
      “喂……”冈尼尔轻轻呼唤,但女孩并不回头。
      “放了他换你吗?可以啊!”混混吐了吐舌头,拽着鼻钉同学的头发,一把扔到夏近秋脚下,像扔一条残疾的狗。
      夏同学都上了,我不上就太不像话了!一瞬间,冈尼尔气血上涌,脑子里尽是长坂坡的张飞、虎牢关的吕布。他对炎华帝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三国演义》都翻烂了,在睡前的幻想中,自己每晚都一骑当千,从虎牢关砍到五丈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揍几个混混不过是举手之劳!
      “算你走运,可以滚了!”混混一脚将鼻钉同学踹远,后者没有丝毫犹豫,顺势连滚带爬的逃走了,连一句对夏近秋的感激都没有。
      “你过来吧!”混混一把捏住夏近秋的胳膊,想将她抱进怀里,但被她用力挣脱了。
      夏近秋咬着牙,浑身发颤,“我警告你们……”
      “啪!”血红色的掌印瞬间出现在她脸颊上。
      “小妹妹,你想警告什么呀?”又是一阵秃鹫的狞笑。
      笑?等下让你们哭!冈尼尔冷哼一声,缓缓向巷子里走去,他扭动脖子,骨头劈啪作响。
      但蓄势待发的那一刻,他的肩膀被人摁住了。
      “你在磨蹭什么?”身后是巴尔泽萨淡淡的声音,“X在等你,今晚机会难得。”
      冈尼尔看了眼巴尔,又回头望了眼巷子。
      女孩周围围满了人,秃鹫会盘旋在将死之人周围,控制他们的动向。等人死去,就分而食之。在人头攒动的缝隙中,有一个哀伤、绝望、祈求的眼神向自己求救,可一个小时前,她还好端端的在教室里站着,像春天的黄昏般美好,乌黑的长发散发着栀子花的香气。
      巴尔泽萨当然懂冈尼尔在想什么,“卡戎是不能逞英雄的,我们的目标是长远的颠覆,那需要暂时的牺牲和忍耐。”
      冈尼尔咬咬牙,遁入自己的思绪中。
      真的要当鸵鸟吗?这个女孩今早才教会自己下五子棋啊……在这个城市的某处,有一对夫妻,做好了饭在等女儿回家,漂漂亮亮的……完完整整的回家啊。
      可是,自打成为卡戎的那一天起,巴尔泽萨便反复强调:为了长远的未来,每一位卡戎都要忍耐漫长的黑暗。
      这句话背后还有个隐含的意思:如果某人不能忍耐,其他卡戎会“帮”他忍耐。对有些人来说,若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大不了蹲十五天行政拘留,但对卡戎来说,在被警方调查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卡戎是塞纳城最深最黑的秘密,它是见不得光的。
      “记住,组织大于一切,卡戎会清算所有泄露秘密的人”——这是冈尼尔加入卡戎前,巴尔泽萨告诉他的第一条原则,那时的他满心想践行正义,为巴斯克人的公平而战,绝不认为自己会背叛正义,也未曾思考过原则背后的代价。
      直到某天,“某不知名同事”的身体被装进二十五个黑色塑料袋,他得负责丢掉其中一个,他才明白这份工作的沉重,通常给别人带来恐惧的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事业感到恐惧。
      很多事是不禁想的,一旦开始思考,各种想法就会攥住自己,再也迈不开步子。
      到底要怎么做啊……
      突然,冈尼尔的左肩膀搭上了一只大手,他回头一看,是一八尺大汉,银甲白袍,姿颜雄伟。
      接着,右肩也搭上了一只大手,此人气势更盛,豹头环眼,燕颔虎须。
      最后,身后也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这名大汉最为夸张,身高九尺,胡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身披绿袍,威压骇人。
      冈尼尔从未见过他们,却认出了他们:“赵云将军!张飞将军!关羽将军!”
      三位大汉盯着冈尼尔,盯的他心里发毛,他们一齐开口:“小兄弟!切莫怯懦后退!大丈夫顶天立地,那头宵小之辈,何惧之有?你既有无双武勇,何不披坚执锐,从心而行?记住:The greater the power, the greater the responsibility!”
      冈尼尔恍然大悟,对啊!力量越大责任越大!怕什么?一人一拳两分钟解决,再把夏近秋救出来不就得了?张飞将军的胡渣子都快戳自己鼻孔里来了,怎么能辜负他们的期待啊!
      “再给我两分钟!”冈尼尔拨开巴尔泽萨的手,但巴尔泽萨重新搭了上来。
      “这帮人是巴斯克区的牛皮癣,你沾上一次,就一辈子摆脱不掉了。”
      “牛皮癣就该被撕烂。”冈尼尔不再开玩笑,面色严峻。
      “牛皮癣是撕不烂的,这里的每一条暗巷都爬上了牛皮癣,你撕的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冈尼尔再次拨开巴尔泽萨的手,只要他想,这只手是拦不住他的。
      “我以为你会更听话些。”巴尔泽萨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会更尊重我的选择些。”冈尼尔冷冷的回应,直接冲了出去,但下一秒却停下了。
      他听到了,一声带着莫大的悲哀的呼唤。
      “冈尼尔……”
      “别那么任性了,卡戎的事……不是我说了算的,我怕我会保不住你……”
      男孩愣在原地,眼前又出现了那堵无法逾越的玻璃门。
      “我明白你的感受……真的很明白,但……伟大的事业需要忍耐和牺牲。”巴尔泽萨缓缓上前,握住冈尼尔的肩膀,将他慢慢转过来,“忍耐……冈尼尔……要忍耐……就当是为了我。”
      忍耐?冈尼尔太熟悉忍耐了,人生好像就是逐渐忍耐、忍到麻木的过程。无论是前往密涅瓦大学成为学者,还是成为蜂巢的工蜂,都无法脱离忍耐,连加入卡戎都需要忍耐啊!忍耐着走完没几年可活的生命,什么错误也不要犯,什么水花也不要溅起来,只是忍耐!只是活下去!
      但那个女孩,是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给自己带豆浆油条的人啊,为什么非得是她被捉住了啊?为什么非得忍耐这种事啊?
      冈尼尔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灼烧,那是股没有温度的幽冥之火,只是缓缓的凌迟他的精神,使他欲哭无泪。那种熟悉的绝望感又回来了,像极了那个雨夜,为什么自己明明变强了,成为了凌驾他人的卡戎……为什么还是在忍耐……
      难道活着就是忍耐吗……
      难道人生一直都如此吗……
      难道什么都不可改变吗……
      难道……
      等等!有人来了,来者不善!
      冈尼尔猛然抬起头,面前挡着一个手持菜刀,散发煞气的黑影。
      “让开。”
      冈尼尔一愣,为那股杀意让路,他看着黑影一瘸一拐的走向巷子尽头。
      几秒钟后,那里传来了惊恐、混乱的尖叫,所有人像逃离地狱般,争先恐后的逃出巷子,像一群秃鹫撞见了发狂的狮子。
      几分钟后,那头徒留呻吟和呜咽,一切归于平静。
      黑影缓缓走了出来。
      “让开。”
      又一次,冈尼尔低头侧身让开,用眼神悄悄瞥着黑影。
      黑影正用力的呼吸着,裸露的上身遍布淤青,虽然脚步混乱,但背上还稳稳背着惊吓到昏迷的夏近秋。
      最显眼的是,黑影鼻翼被扯烂的肉块还不断流淌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冈尼尔想伸手扶一下趔趄的鼻钉同学,但空气太沉重,压得他动弹不得,只得别过脸——当鸵鸟会让他好受些,反正当习惯了。
      入夜,街灯亮了,温暖的黄色灯光照耀着那个身影,像圣光治愈着凡人。
      蓦地,一袍血红色的披风,从他的肩头生长,残破的伤口中,也生长出金光灿灿的铠甲,他疲惫,但威严,像千军万马中杀出的英雄,救回了出生入死的战友。
      一旁愣愣站着的,是临阵脱逃的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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