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荣焉》酉时星

14、巷陌遇孤

　　孩童对街巷熟门熟路，七拐八绕间，专挑狭窄潮湿的胡同钻。
　　钟年年循着那抹瘦小的身影，穿过几道破败的柴门，最后在一座荒僻的破庙门口停了下来。
　　庙门半掩着，朽坏的木柱上爬满了青苔，檐角垂落的蛛网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钟年年躲在墙角，指尖扣住冰凉的墙壁，探出头往里望去。
　　破庙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干草混合的气息。
　　角落里竟还蜷缩着三四个孩童，个个衣衫褴褛，脸上都沾着污垢，见先来的孩童进门，纷纷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期待。
　　偷荷包的孩童兴奋地跳过门槛，鞋底踏起一阵灰尘，扬声道：“今天赚大发了！”
　　他献宝似的掏出两个钱袋子，又从怀里摸出几个硬邦邦、早已冷透的馒头，分给其他同伴。
　　“人好心救你，你居然偷人家东西！” 钟年年的声音清亮，带着几分怒意，从墙后缓缓走出。
　　她双手叉腰，眼神凌厉地扫过那几个孩童。
　　庙里的孩童们闻声一惊，纷纷往一起靠拢，警惕地看着来人。
　　“小小年纪，怎么学会偷……” 钟年年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眼前的孩童虽然满脸尘垢，头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头上，但那脸蛋轮廓，还有说话时的神态，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
　　是二牛，是以前住在郑家村隔壁的二牛！
　　“二牛？” 钟年年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泛起酸涩。
　　为首的孩童一愣，警惕的眼神渐渐被疑惑取代。
　　他踮起脚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你是…… 年年姐姐？”
　　这一声 “年年姐姐”，瞬间击溃了钟年年强忍的情绪。她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哽咽着回道：“是我。你们怎么在这里？郑家村的其他人呢？你阿爹阿娘呢？”
　　二牛见状，积攒了多日的恐惧与委屈瞬间爆发，“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他紧紧攥着钟年年的衣袖，粗糙的小手带着泥土的凉意，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日的惨剧。
　　“那天天还没亮，村口就吵吵闹闹的…… 我阿爹出门想去看看，刚推开木门，就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拿着一把弯刀站在门口…… 我阿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就一刀砍了过来…… 阿爹倒在地上，流了好多血……”
　　“我阿爷也是！” 旁边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哽咽着补充，脸上还挂着泪珠，“那帮人突然就冲进来，看见人就杀，还放火…… 房子烧起来的时候，烟好呛，我阿娘把我推出门，自己却没跑出来……”
　　“我家也是这样……”
　　“我阿奶把我藏在水缸里，用盖子盖住，让我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我才躲过一劫……”
　　孩子们一个个开口，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恐惧与绝望，那些血腥的画面，即便是隔着时日，也让他们浑身发抖。
　　钟年年听得浑身冰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
　　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怒意，身体因为极致的气愤而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问道：“你们可看清那些人的样貌了？或者他们有什么其他特点？”
　　二牛摸了摸脑袋，眉头紧紧皱起，努力回忆着：“他们来了好多人，都戴着黑色的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穿的都是黑衣服，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弯刀，就是那种弯弯的，看着特别锋利的刀，刀柄是暗红色的，上面还有清晰的花纹。”
　　二牛说着，怕钟年年不理解，还举起手比划起来：“花纹一条一条的，就像村口那棵大树身上的花纹。”
　　另一个小女孩插嘴：“不对不对，是像莲花一样的花纹。”
　　暗红色刀柄的弯刀？有莲花的花纹？
　　钟年年心中一动。
　　她定了定神，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梅花的荷包，将里面积攒的银子全部倒了出来，递到二牛面前。
　　“这些银子你拿着，买点热乎的吃食。往后万万不可再偷东西了，若是被坏人抓住，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先呆在这里不要乱跑，我……”
　　话音未落，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钟年年瞬间警惕起来，猛地回头，将几个孩童护在身后。
　　来人却出乎她的意料，竟是方才街上那位戴帷帽的青衫公子。
　　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庙内的景象，看到钟年年护着一群哭红了眼的孩童，语气中满是疑惑：“你们……”
　　钟年年见状，上前一步，将那枚绣着星辰的荷包递了过去，语气诚恳：“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因走投无路才做出偷盗之事，并非有意冒犯公子。荷包内的银子分文未动，如数归还，还望公子怜惜他们的处境，不要追究。”
　　青衫公子的目光落在荷包上，又转向庙内。
　　几个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眼神里满是惶恐。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带着几分悲悯。
　　“无妨。”
　　他开口，声音依旧清润，“这些银子，就当是我给孩子们的。”
　　孩童们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钟年年心中一暖，对着青衫公子躬身行礼，感激道：“公子大义，多谢公子成全。”
　　青衫公子轻嗯一声，面纱下的面容晦暗不明，随后转身离开。
　　钟年年又细细嘱咐了二牛几句，让他们安心在此等候，切勿乱跑，自己会尽快回来。
　　看天色渐晚，暮色已经染黄了天边的云彩，她才准备回府。
　　“年年姐姐，”二牛忽然出声，“好羡慕你现在有自己的银子，也可以不用挨饿。”
　　钟年年摸了摸他的脑袋：“等事情了结，我们都可以不用挨饿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破庙。
　　只是这巷子岔口繁多，加上来的时候未有心记路线，绕来绕去的竟是不记得如何出去。
　　钟年年停下脚步，眉头微蹙，正欲找个路人询问，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
　　“一直往东走，穿过三道巷口，即可抵达大街。”
　　钟年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那青衫公子竟还未离开。
　　他站在不远处的巷口，青衫被晚风拂起，衣袂飘飘。
　　“多谢公子提醒。” 钟年年拱手道谢，又忍不住问道，“只是公子方才已然离去，为何会在此处？又如何寻到那间破庙的？“
　　那破庙隐秘，她紧紧跟着才找到，这公子去而复返，竟也能快速找到。
　　青衫公子背手：“天机不可泄露。”
　　钟年年：“……”
　　很好很有说服力的一句回答。
　　她小声呢喃了一句 “神神叨叨的”，却也不再多问，抬脚朝着东边走去。
　　果然如他所言，穿过三道巷口后，眼前豁然开朗，正是方才那条热闹的大街。
　　钟年年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幽深的巷子，青衫公子的身影早已不见踪影。
　　她攥了攥手心，将心中的疑惑压下，踩着渐渐浓重的暮色，快步向府中走去。
　　而她未曾察觉，巷口的阴影处，青衫公子静静伫立，手中还拿着那只荷包，眸中星光流转，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