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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衣叩阙 ...

  •   新朝永安元年,冬。

      朔风卷着碎雪,拍打在紫宸殿的朱红窗棂上,簌簌作响。

      殿内,龙涎香袅袅,暖炉烧得正旺,将满室寒气隔绝在外。御座之上,新帝萧景珩一身玄色龙袍,墨发玉冠,眉眼深邃凛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压。他指尖捏着一卷竹简,目光沉沉,扫过阶下站着的一众大臣,薄唇微抿,未发一言。

      阶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这位新帝是踏着累累白骨登上帝位的。三年前,他还是旧朝那个被扔在封地、无人问津的七皇子,一朝起兵,势如破竹,颠覆旧朝,登基称帝,手段狠戾,令人心惊。

      “陛下,”兵部尚书颤巍巍出列,躬身道,“北疆蛮族扰边,守军节节败退,还请陛下定夺。”

      萧景珩抬眸,眼底淬着冰,淡淡道:“诸卿可有良策?”

      殿内鸦雀无声。

      旧朝覆灭,百废待兴,朝中大半是新贵,要么资历尚浅,要么畏于帝威,哪里敢轻易献策。

      就在这死寂之时,殿外传来一声通传,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陛下,殿外有一白衣书生,自称苏远,献安邦策论一卷,言可解北疆之困。”

      萧景珩眉峰微挑。

      永安元年,他广纳贤才,投策者络绎不绝,可大多是些趋炎附势之辈,所献之策,要么空泛无用,要么哗众取宠。他本不欲理会,却听那内侍又道:“那书生说,若其策无用,甘受腰斩之刑。”

      “哦?”萧景珩来了几分兴致,“宣他进来。”

      片刻后,一道纤长的身影,踏着碎雪,缓步走入殿中。

      来人一身素白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纤尘不染。墨发仅用一根白簪束起,未带任何饰物。他抬起头,一张脸映入众人眼帘,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鼻梁挺直,唇色淡粉,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瓷白。明明是男儿身,却生得这般清绝迤逦,偏生眉宇间又带着一股疏离淡漠的气质,像是月下孤松,雪中寒梅,让人不敢亵渎,又忍不住心生觊觎。

      萧景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倏然一凝,握着竹简的指尖微微收紧。

      他见过无数美人,后宫佳丽三千,各有风姿,却无一人能及得上眼前这人的半分。

      苏怀瑾——不,此刻他是苏远。他垂眸,躬身行礼,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不卑不亢:“草民苏远,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萧景珩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暗哑。

      苏怀瑾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对上御座之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那目光太过锐利,像是要将他的灵魂洞穿,他却丝毫不惧,从容自若。

      萧景珩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说你有良策解北疆之困?”

      “是。”苏怀瑾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双手奉上,“草民此策,名为《北疆三策》,一曰坚壁清野,断蛮族粮草;二曰联羌制胡,借力打力;三曰屯田戍边,长治久安。”

      内侍将竹简呈给萧景珩。

      萧景珩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竹简上的字迹,清隽有力,笔锋凌厉,字字珠玑。那三策,不仅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更着眼于长远,句句切中要害,比朝中老臣的谋划,还要周全几分。

      殿内的大臣们也纷纷侧目,眼中满是震惊。这般年纪,这般容貌,竟有这般经天纬地之才?

      萧景珩放下竹简,目光沉沉地看向苏怀瑾:“你一介布衣,何来这般见识?”

      苏怀瑾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何来这般见识?

      旧朝时,他是太傅独子,三岁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十二岁随父入宫,为太子伴读,通读群书,深谙兵法权谋。苏家世代忠良,辅佐旧朝皇室百年,到头来,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而眼前这位新帝,便是那场浩劫的始作俑者。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声音依旧平静:“草民生于乡野,自幼苦读圣贤书,闲暇时好读兵策,略有拙见。”

      萧景珩盯着他,似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那张脸,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无波无澜。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探究:“你的策论,朕很满意。依你之见,若依此策行事,需多久,能平定北疆?”

      “三月。”苏怀瑾一字一顿。

      “好大的口气。”有大臣忍不住嗤笑,“北疆蛮族猖獗多年,岂是三月便能平定的?”

      苏怀瑾不看那人,只望着萧景珩:“草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萧景珩看着他,眼底的兴致更浓。他喜欢这种有胆识、有才华的人,更遑论,这人还生得这般……合他的心意。

      他沉吟片刻,道:“朕准了。即日起,封你为翰林院待诏,随朕左右,参赞军机。”

      翰林院待诏,品阶不高,却是近臣,能时常伴在帝王身侧。

      苏怀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草民,谢陛下隆恩。”

      他俯身叩首,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眼底的寒芒。

      萧景珩,你以为你是将我收为己用,却不知,我这把寒刃,早已磨利,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刺入你的心腹,为我苏家满门,报仇雪恨。

      朔风依旧在殿外呼啸,卷起漫天飞雪。

      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交织在一起。萧景珩看着阶下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简,眸色晦暗不明。

      他总觉得,这个苏远,不简单。

      像是一本,等着他去翻阅的,写满了秘密的书。
      翰林院待诏的官舍,简陋得很。

      一间窄室,一桌一椅一榻,窗外栽着一株老梅,此刻正顶着皑皑白雪,绽出几点疏红。

      苏怀瑾推门而入,扑面的寒气让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指尖攥得发白。方才在紫宸殿强撑的从容,在离开那片龙涎香的氤氲后,便碎得一干二净。

      他褪下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露出内里缚着的绷带。绷带上浸着暗褐色的血迹,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寒毒顺着血脉蔓延,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冰锥扎着,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

      三年前,苏家满门被斩于刑场,他被忠仆拼死救出,一路颠沛,为了活命,也为了练就一身能与萧景珩抗衡的本事,他以身试毒,将自己泡在药缸里整整一年。那滋味,比凌迟还要难熬,却也让他得了一身制毒解毒的本事,代价却是这蚀骨的寒毒,终身难愈。

      他扶着桌沿,缓缓坐下,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漆黑的药丸,就着冷水吞了下去。药丸入喉,一股灼热的气息顺着喉咙往下淌,暂时压住了那刺骨的寒意。

      “公子。”

      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门声,是暗卫的声音。

      苏怀瑾敛去面上的痛楚,恢复了那副淡漠疏离的模样:“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衣男子闪身而入,躬身行礼:“公子,谢先生那边传来消息,说您不该贸然接近萧景珩,此举太过冒险。”

      谢先生,便是谢玉衡。

      苏怀瑾指尖微微一颤,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谢玉衡是他的师兄,亦是旧朝太傅的弟子,苏家出事后,是谢玉衡带着他东躲西藏。只是,谢玉衡的性子太过偏执,一心只想集结旧部,杀了萧景珩,光复旧朝,却从未想过,战火一起,受苦的只会是黎民百姓。

      “他懂什么。”苏怀瑾的声音冷了几分,“萧景珩此人,心思深沉,手段狠戾,仅凭蛮力,如何能杀得了他?唯有接近他,成为他身边的人,才能找到他的破绽,一击即中。”

      黑衣暗卫低声道:“可萧景珩对您的疑心很重,今日在殿上,他看您的眼神,绝非只是对臣子的欣赏。”

      苏怀瑾眸色一沉。

      他自然知道。

      萧景珩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觊觎。

      那般眼神,他在旧朝的太子身上见过,在那些觊觎苏家权势的朝臣身上见过,让他恶心,却也让他看到了机会。

      若能利用萧景珩对他的这点心思,便能更快地获取他的信任,也能更快地……毁了他。

      “疑心重又如何。”苏怀瑾淡淡道,“越是疑心,便越是对我好奇。好奇,便是破绽。你回去告诉谢先生,让他按兵不动,等我的消息。”

      黑衣暗卫应了声“是”,又道:“公子,您的寒毒……”

      “无妨。”苏怀瑾打断他的话,“死不了。”

      黑衣暗卫还想说什么,却见苏怀瑾摆了摆手,便只好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风雪声,还有苏怀瑾压抑的咳嗽声。

      他望着窗外那株凌寒独开的红梅,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他真的……还能等到报仇的那一天吗?

      或许,等他报了仇,这副被寒毒侵蚀的身子,也早已油尽灯枯了。

      正思忖间,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比方才暗卫的脚步声要重些,还带着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

      “苏待诏,陛下赐下的东西,您快接旨吧。”

      苏怀瑾心中一动,连忙敛去面上的所有情绪,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步走到门口。

      只见一个内侍领着几个小太监,抬着几个箱子,站在门口。那内侍见了苏怀瑾,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苏待诏,陛下说您初来乍到,官舍简陋,特意赐下了锦缎十匹,上等的炭火两箱,还有……一尊暖炉,说是让您驱寒用的。”

      苏怀瑾看着那些东西,眸色晦暗不明。

      萧景珩倒是体贴。

      只是,这份体贴,究竟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草民……谢陛下隆恩。”

      内侍笑眯眯地将旨意递给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苏待诏,陛下还说了,明日辰时,让您去御书房伴驾,一同商议北疆的战事。”

      苏怀瑾心中冷笑。

      来了。

      萧景珩终究是不信他的,想要借着商议战事的由头,试探他的底细。

      他抬眸,看向内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劳烦公公回禀陛下,草民明日,定会准时前往。”

      内侍见他笑了,只觉眼前一亮,仿佛那窗外的红梅,都在这一瞬间失了颜色。他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连连道:“好,好,杂家这就去回禀陛下。”

      内侍带着人走了,留下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苏怀瑾没有去看那些赏赐,而是转身回到桌前,拿起那卷《北疆三策》的竹简,缓缓展开。

      烛光跳跃,映着他清绝的侧脸,也映着他眼底的寒芒。

      萧景珩,明日御书房,便是你我交锋的开始。

      这场棋局,一旦落子,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那株红梅,在狂风中摇曳着,将那点红,绽得越发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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