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旧人心上过》酉月疏桐

9、令人不快的小插曲

　　就在我和小薇头挨着头，对着屏幕窃窃私语，不时因那些含蓄又挠人心扉的对话而捂嘴压抑低笑的时刻——我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未曾察觉不远处，另一台电脑屏幕后投来的目光。
　　那是一个坐在我们斜后方靠墙位置的男孩。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手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的烟，橙红的火星在昏暗里明灭。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起初是笔直的一缕，随后在浑浊的空调气流里缓慢散开、变形。他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屏幕，而是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几排攒动的脑袋和闪烁的屏幕间隙，准确地落在我们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我和小薇因窃笑而轻颤的肩膀，和我们几乎贴在一起的、洋溢着秘密与兴奋的侧脸上。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夹着烟的手，送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涌入，他的脸颊微微凹陷。片刻停顿，仿佛在肺腑间停留、周转，然后才被他缓缓吐出。这一次，烟雾的轨迹更加散漫、悠长，模糊了他看向我们的视线，也模糊了他脸上那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那神情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不是好奇，也不是厌烦，更像是一种……遥远的观察，带着点事不关己的疏淡，却又因这专注的凝视而显出了几分存在感。
　　烟头的火光在他指间明明暗暗。我们这边的轻声笑语，隔着几排机器和萦绕的烟雾，或许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愉悦的声波碎片。但他就那么看着，像看着一幕无声的、发生在他人世界里的青春短剧。直到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快要坠落，他才似乎回过神，漫不经心地将烟灰弹进手边一个废弃的饮料罐里，发出极轻的“嗞”一声。
　　而我和小薇，对这道来自昏暗角落的、带着烟草气息的静默注视，毫无所觉。我们仍沉浸在“江畔”那句“回来后，告诉你那边的桂花是否也谢了”所带来的、余韵悠长的悸动里，分享着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对遥远温柔的全部想象。网吧的喧嚣成了背景音，只有我们这一隅，漂浮在由屏幕微光和共享秘密构筑的短暂岛屿上。
　　直到我无意间抬起头，活动一下有些酸涩的脖颈，视线掠过嘈杂的室内——也许只是偶然，也许是因为那缕迟迟未散的烟迹——我的目光，与那道墙边斜射而来的、平静无波的目光，在空中有了一个极短暂的、不足一秒的交错。
　　我愣了一下。对方却已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只是随意扫过，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面前的屏幕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笼罩在淡蓝烟雾里的侧影，和空气中隐隐飘来的、并不算好闻的烟草味道。
　　一丝极微弱的、被窥视的异样感，像一缕游丝，轻轻拂过心头。但未及捕捉，便已被小薇拉回现实：“哎，你说，他出差会去哪里呢？”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对话框里。
　　“不知道啊。”我应着，也重新看向屏幕，将那缕异样感和那个抽烟的陌生侧影，一同抛在了身后嘈杂的光影里。

　　我想起自己那尚未得到回复的聊天窗口，刚回到原先的机位，在椅子上坐定，旁边就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离得很近，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故作随意的磁性，听得人耳根发麻：“同学，认识一下？”
　　我浑身一僵，侧过脸，正是刚才那个抽烟的男孩。此刻他嘴里没烟，脸完全转了过来。五官在网吧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清晰了些，是时下流行的那种带着点颓废感的帅气，头发有些凌乱地抓过，眼神直勾勾地看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种自以为是的熟络。

　　“我不认识你！”我立刻收回视线，语气生硬，手指已经下意识地去移动鼠标，准备关机。
　　他却仿佛没听见我的拒绝，自顾自地继续说，声音里甚至带了点笑意：“我音乐系的。看你样子，是大一新生？哪个院的？”
　　这种毫无边界感的追问让我如坐针毡。我不再做任何回应，手下动作加快，直接强制关机，屏幕瞬间黑掉。我抓起书包，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椅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到小薇身边，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口。
　　小薇正对着屏幕傻笑，被我慌里慌张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她问。
　　我挨着她坐下，心有余悸地压低声音，快速把刚才被搭讪的经过说了一遍，末了忍不住抱怨：“……莫名其妙！谁要跟他认识！”
　　小薇听我说完，脸上那点调侃的笑意收了起来，她微微侧过身，借着理头发的动作，目光飞快地向我原来的座位方向扫了一眼。然后她凑近我，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
　　“哦——他啊。”
　　那声“哦”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意味深长。
　　“音乐系的，挺出名。”小薇撇了撇嘴，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小心挤来的，“长得是不错，弹钢琴的，听说家里也有点背景。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抹混合着鄙夷和“你懂的”的神气。
　　“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个长性。名声……不太好。你刚才没理他就对了，离他远点。”
　　听完小薇的话，我心里那点后怕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添了一层膈应。原来那不是偶然的搭讪，而是某种带有明确目的性的“狩猎”开端。刚才那故作磁性的声音、直白的打量，此刻回想起来，都蒙上了一层令人不适的轻浮色彩。
　　我下意识地又往那边瞥了一眼。他已经重新看向自己的屏幕，侧影依旧落拓，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仿佛刚才那令人不快的插曲从未发生。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未被空调循环风完全带走的烟草味，与他那种游刃有余又漫不经心的姿态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明确的警告信号。
　　“我们走吧？”我拉了拉小薇的袖子，突然觉得这个曾经充满秘密和期待的空间，变得有些让人待不下去了。
　　小薇点点头，迅速退出□□，关掉电脑。“走。”她挽住我的胳膊，我们像两个分享完秘密又共同躲开了一场小型风暴的同盟，快速离开了这个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同时隐藏着温情私语与轻浮试探的地方。门外，那棵叶子稀疏的梧桐树静静立着，傍晚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让人清醒了不少。